课铃响前进得课堂的都坐上自家座位,得意地瞧着课铃响才涌入教室满处找座的“后来人”。座位早有安排——依了报名先后编得号,白纸黑字贴课桌上。
五排课桌列做三行,信儿坐二排,座位挨着课桌中间的夹道。屈儿坐五排,座位也靠夹道。
一阵混乱过去,各就各位了。三十个座位坐得二十九名学生,只五排靠窗那座位空起。小家伙见那座位在屈儿旁边,便顺夹道悄悄摸过去打算“填空”。
正待坐下,屈儿却拿下手肘撞了撞他,指着桌角白纸,那上写有“周瑞才”三字。
小家伙只得无奈地耸耸肩胛。心想:或许这周瑞才别处上学了,或许这周瑞才的家搬远了……最好嘛,这周瑞才再也不来,我跟屈儿两个就可以坐同位了……课铃终止时,蓄了八字胡戴了圆眼镜,衫子马褂穿得齐整的先生已踱到门口。
因了个头高大得以充任班长的学生放开喉咙喊声“起——!”小学生们跟着喊时“刷”地站起,又跟着越发拔高的那声“礼——!”向先生鞠躬。
先生八字胡里带出点笑意,抬起手示意班长喊出请众生就座的“坐——!”。
就在此时,一个迟到生猫着腰钻过先生抬起的手膀,直奔第五排靠窗那空座。
先生威严地放出一声咳嗽:“周瑞才,开学头天就迟到!留了级还不知努力!”不知何时,窝在袖筒里的戒尺已捏到手中。
第一次进课堂的娃娃们心头发虚,害怕地瞪着先生手中那久闻大名的“镇压工具”,又长又厚的这家私因了无数次敲击受罚手板,通体乌光油亮。这位有三十年私塾经历的先生不单有戒尺,还有一根牛皮索教鞭横在讲台上。
背向先生的留级生对先生手头的“镇压工具”似不在乎,向众新生装鬼脸做怪相,一摇一晃到得五排自家座位。
留级生周瑞才生得肥头壮腿,一身上海学生行头——海军蓝制服制帽连同脚上黑漆皮鞋,从头到脚皆上海出品,肩膀斜挎着的书包也是上海货。入座时,对穿了彝装的新同学斜白着眼,“顺便”使皮鞋底往他脚背踩了一下。这些小动作没躲过信儿的眼睛,心想周瑞才必定就是三哥提过的雀才,屈儿怕是要吃亏啰……“周瑞才!”教鞭在讲台上“叭”地一击,先生喝道,“还不坐好!!”见那捣蛋留级生坐得条管笔直,威严地又放出一声咳嗽,便掀开名册点名。
点到二排“聂守信”时,信儿大大方方起立,比其他娃娃更清晰地更响亮地回了先生个“有——!”。
五排屈儿却害羞,听到先生点自家名字“木古哈屈”,立时羞得垂了头红了脸。
先生问:“你就是路南来的彝家学生?”语气稍放温和,“先生点你姓名时,需站起来大声说‘有!’,注意听着——”说罢,把“木古哈屈”又点了一遍。
垂头站起的屈儿脸孔越加烧红,抖抖地正要把“有——”字脱口,却听侧旁酸溜溜响出一声“有——”,引得满堂娃娃捂起嘴笑——除了坐二排的聂守信。不单不笑,还有点担心,他预感到雀才要找屈儿麻烦。
“周瑞才!!”先生怒了。
“有——!”留级生回得极其标准,人也一本正经笔直站起。
放下名册抓起教鞭正待发作的先生多次听说这留级生顽劣。若不顽劣,怎么得了“雀才”这个绰号?“雀才”者,作弄人、耍笑发坏之才干也。不止一位同事课堂上吃过这“雀才”的亏——接二连三制造哄堂大笑还不够么?想到此处,先生提醒自己莫上这“雀才”的当,便对众学生说:“周瑞才现在这个姿态嘛,才像个上课读书的学生。好啰,周瑞才你老老实实坐下好生听课——”雀才不单不坐下,竟大声道:“报告先生!学生周瑞才一向老实。刚才嘛,见木古哈屈同学连个‘到——’也回不出,才冒死上前助他一把的哦!”一本正经的脸皮底下窝着坏笑。
先生见一堂学生又被引得发笑,立时威严地放出一声咳嗽:“好啰,周瑞才你坐下。”转向彝家学生,“木古哈屈,你没得学生制服?”听彝家学生回说“有呢”,便道,“来学堂上学穿起制服才是好。”扬了扬名册,“注意,接倒点名——”
点过名,黑板上使粉笔端端正正写下“人、手、山、牛、羊”几个楷书大字,教鞭指点着,先生一个字一个字高声读出。满堂娃娃跟倒先生读了“人”读“手”,读了“山”读“牛”,读了“牛”读“羊”。读过十五遍,先生便藤椅上歇下,令学生看着课本自家认字读字。
学生们读自家课本上的“人、手、山、牛、羊”时,不约而同拿手指点字,有的拿笔杆点,还有的拿裁纸刀点。一时间,满课堂俱是娃娃们尖嫩嗓子喊出的“人——手——山——牛——羊——”了。
信儿其实早就认得这几个字,课本上的字他统统认得,不单认得,还会写。
转过脸瞄了瞄,见坐五排的屈儿拿裁纸竹刀点着课本,专心一意认字读字,侧边的雀才嘴巴虽“人、手、山、牛、羊”地喊,两只眼睛却东张张西望望,倒看不出在打什么主意,会生出什么麻烦。放下心来,小家伙便回到自家课本,分外卖力气地读起来,每读一个字,手里裁纸刀就在桌面跟着顺出笔画。他喜欢学校,喜欢课堂,喜欢读课本,喜欢写字……读着写着,坐五排的屈儿那头,就暂时地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