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终于对娃娃们说出了憋在心头好些日子、最后不得不说出的话:“我家祖祖辈辈雕花,大伯是最‘歪’(四川方言:最能干)的一个,人称‘雕花状元’。有个‘雕花将军’不服气,‘打擂台’要跟‘雕花状元’‘比武’。新修座祥云寺,木雕活计他两个各承包一半,这就是木匠行的‘擂台比武’。我大伯虽是手艺高强,独自一个啷格整得成?带信召徒弟们前去相帮,我是必得去的……”并没有提到“比武”潜伏着的凶险。
“邱师……您家……”信儿搂住木匠脖颈,“您家当真要走了?”
“是哩。我必得去帮我家大伯。”听信儿声音抖抖的,木匠心头难过起来。他一天比一天喜欢这个娃娃,甚至超过了喜欢自家外甥。这娃娃身上有种不寻常——聪明伶俐也包容不了的不寻常——令他欣赏着他惊叹的不寻常。抚着小家伙脸蛋木匠问:“娃儿,你又在想些啥子?”
“我想您家走了,我会日日梦见您家……”“我也会日日梦见阿舅……”屈儿尾着说。木匠竭力忍住眼泪。他舍不得离开这条住熟了的清幽小街,舍不得离开善待他的邻居,尤其舍不得离开他钟爱的两个娃娃……离别日子到来得好快。一口杂物箱、一捆铺盖、一挂装有工具的褡裢便是木匠的全部家当。找得顺路驮夫,行李使小毛驴驮起等在门口。
木匠在小街上人缘好,送行的邻居们你来我去。晓得年轻手艺人要拿脚板跋山涉水几百里,这家几块麦粑粑、那家一瓶茄子糌,还有烘得干脆的、海子里拇指长的“抗浪鱼”——都是三天五天不会坏的方便吃食。
三个男儿尾着穿戴整齐的母亲来了。母亲将一摞浆洗过的衣裳连同小篾篓里几颗咸蛋放到收拾一空的木工案台上。三个男儿“邱师邱师”喊叫着拥向出门打扮的木匠。
木匠连连称谢:“啊哟——聂师母您家太客气太周到,邱木匠不敢当哦!”
母亲说:“自家喂的鸡下得蛋自家腌了,不成敬意的唦。”客气过去,便极清晰地把那紧要的话一字一句说出来,“倒是我家三个娃娃该谢邱师,小的一个更该好生谢——日日木匠坊去吵,好烦人的唦,邱师倒不烦他。我常想,信儿得遇到邱师,是他的运气……”
木匠忙做回应:“您家言重了。得遇到聂师母一家这等好邻居,才是我邱木匠的运气哦……”
此时,蹲在木匠肩膀头的小猢狲“嗖”地跳到信儿肩膀头,两个哥哥眼馋,一个摸得几颗炒豆另一个掏出手帕,“三三!三三!”地逗引那猢狲。
母亲发令三个男娃:“大人说话,你三个莫乱。”待三个男娃转移去门口,才认真地与木匠继续对话,母亲说,“信儿这个娃娃翻迁得很,日日打扰邱师,我心头着实过意不去。”
木匠也认真:“聂师母莫那么想,守信是个乖娃儿,啷个会打扰我嘛?”加强着语气,“邱木匠见过许多娃儿,灵得出奇的数你家守信——邱木匠最中意这个娃儿!”
母亲固执地认真下去:“不是我当妈的说客套话,一生一世,守信他欠您家的情……”
这话颇令木匠不安,忙说:“聂师母啷个这么讲哟?守信他不欠我邱木匠的情,邱木匠跟这个娃儿,我两个有缘分的哦——”想了想,补上一句,“下点本钱,您家守信二天包定成大器!”
母亲苦笑了:“哪点来的本钱唦……”木匠道:“金子银子未必堆得成好儿子。聂师母,您家对他的心就是本钱……”听门口信儿喊“屈儿跟奶奶来了!”便住了嘴门口去迎。
屈儿奶奶把一扎使荷叶包起的牛肉干巴递给木匠,木匠谢过,摸着外甥脑壳向亲家奶奶介绍说:“这位是对门‘成春堂’聂师母。”
那小猢狲虽嚼吃炒豆玩扯手帕,并不忠诚三个下了本钱的男娃,见到屈儿,竟舍了他三个“嗖”地跳上屈儿肩头。两个女人几乎同时说出“您家可好好呢——”这句昆明人相互问候的习惯敬语,又几乎同时说出“我家淘气包给您家添麻烦——”,并几乎同时回答“哪点哪点,是邱师把两个小鬼的魂都扯拢一处啰——”,说罢,因了双方想到一处,不禁相视而笑。
听得门外小毛驴脖子上串铃叮叮,木匠晓得驮夫催人上路,便将褡裢斜挎上肩,拱手向邻里告别。那小猢狲好似知道主人的下一步,立时从屈儿肩上“嗖”地跳上木匠肩膀。七八个娃娃尾着木匠,有的扯衣角有的抱小腿,口中“邱师邱师”地叫唤。木匠抱起这个、亲亲那个,大声说:“娃儿些都家去——邱师二天转来看你们!”
“说定了唦,邱师二天包定转来唦——!”娃娃们嚷嚷着,“火腿月饼炸乳膳宝珠梨还有包谷粑粑我们留起,等邱师转来吃唦——!”
“要得要得——”木匠边回答边紧了脚步追赶已走到街口的驮子。娃娃们尾着跑,跟不上了,渐次散去。唯有信儿屈儿一左一右尾定木匠。
先拐武成路,笔直下去是小西门。出得小西门便到了城外。驮夫牵了驴在前,一大两小在后默默地走,都不做声。
爽黄油菜花满田满坡,远处是日头下银闪闪的滇湖。田坝心一条曲曲弯弯小路,一大两小尾着驮子默默地走。“转去啰……你两个。”木匠轻声说。一路不做声的两个娃娃仍不做声,一左一右只尾定了木匠。
远处有人时隐时现,是雀才。两位朋友再想不到,住小西门外篆塘的这留级生家门口偶然瞄见两个“冤家对头”,立马就盯上了。
一行人走着。乌云在头顶汇聚。
“转去……你两个,天要落雨……”木匠又轻声说。两个娃娃好似没有听见。
细细雨丝飘洒起来,一大两小三个人都脱了脚上布鞋拿手拎看。光脚板踩在红土路上,踩出大的小的脚印。
“转去——”木匠驻了脚,声气也抬高,“再走,该找不回去啰!”
两个娃娃扑到木匠身上失声痛哭:“莫走——你莫走唦!”
刚硬汉子忍着泪:“娃儿,一条端仕街,邱木匠舍不下的就是你两个哟……”深情地看着两个娃娃,一字一句对屈儿说,“阿舅去了,要好生听你阿奶的话。跟信儿做好兄弟。三三你拿去喂——”将小猢狲放到屈儿肩头。转过脸,目光定到信儿身上,好似要拿眼波把这娃娃的模样牢牢铸下。“挣吧,娃儿,”缓缓开口了,“上天没给你金珠元宝,上天给你的倒比金珠元宝更稀罕——你有位大贤大德的妈妈……”话语变得沉重,“你嘛,你要靠自家的脑壳自家的手,为妈妈挣出个名堂来!晓得不?”
“嗯……”小家伙虽不甚明了木匠话语中的含义,但认真地点头,同时呜呜地哭,且将自家额头脸蛋贴上木匠腰杆。木匠通身那股木头清香激得小家伙泪珠一串串往外涌……说不清对这位大朋友的爱有多深,也还不能明白在他音乐人生途程中,是这位聪慧手艺人用竹笛为他打下了底色,他呜呜地哭着,只晓得木匠要走了,他的心整个乱了……“莫哭。男娃儿家,眼泪值钱的哦——”木匠强笑着,大步追赶着已经往前走了一程的驮子。
小猢狲纵身下地要追赶主人,听屈儿喊“三三——转来”,这小东西回头看看便站住了。
细雨中亮出了太阳。两个娃娃在太阳雨中呆望着木匠的背影。油菜花渐次遮去木匠的腿脚,只望得见他穿青衣的挺脱上身。
“邱师——”信儿忍不住追撵叫唤,“早日回来——早日回来唦——”
木匠回过身摆摆手,雪白牙齿在薄嘴皮底下闪了闪,像是在对两位小朋友笑。两个娃娃也笑了笑。可是,咸涩的泪珠流进了他们咧开的嘴……忽然,他们同时地、微微地哆嗦了,他们听到了笛声在野地里,在细雨中,在油菜花深处幽幽响起。
信儿听懂了。这笛在叹息、在呜咽、在赞美、在激励。这是一支从未听过的新的曲,他知道这是木匠为他吹出的心中的曲……笛声渐次弱下去、弱下去,渐次融合在金闪闪的太阳雨中,渐次融合在那令小家伙迷惘心醉的,来自天空和大地的大自然神秘的音网中……往回走的两个娃娃沮丧而沉默。雨收了,他们仍提着鞋。光脚板在红泥小路上踩出一个个小脚印。小脚印紧挨着相反方向的、木匠留下的大脚印。
倒退着走,两个娃娃仔细地把小脚印套到大脚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