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法国卢米埃兄弟把一台“活动电影机”拿到巴黎大咖啡馆举行放映,观众在白布上看到了吃午餐的婴儿,看到了挨水龙头浇了一身水的园丁,看到了玩纸牌的女人钓虾米的男人……还看到火车进站看到厂房车间,看到街道行人看到船靠码头……这台机器在白布屏上变出的新奇把戏立时轰动巴黎,从此有了“Cine”(电影)一词,“Cinema”
(电影院)也随之诞生。这新奇把戏很快成为席卷欧美的公众娱乐,渐次把通个地球席卷。
二十年后,纽约、巴黎、伦敦、东京电影院如雨后春笋,上海也建起数十家档次不同的Cinema。此时,这新奇把戏才引入中国西南边陲小城昆明,城中仅有一家“双水塘电影院”。
名为“电影院”,不过是在黑神庙一间大堂里挂起一张大白布,排起二三十条长板凳。白布上现出活动人形时,长板凳上观众需得跟两厢或站或坐的罗汉神仙共同观赏。
即便简陋如此,即便票价不菲,前来“双水塘电影院”看新鲜的人却相当踊跃。
木匠领着两个娃娃坐末排。两个娃娃嘴里嗍着棒棒糖,一个在木匠右首一个在木匠左首。
大堂乱哄哄的,长板凳上百十观众说笑喝茶嚼糖球嗑瓜子吐痰,二尺长水烟筒在男人们胡须下头“布噜布噜”作响。
卖椒盐瓜子风干臭豆腐的小贩四下游窜吆喝,热手巾不时飞掠而过。空气中漾着一股酸臭。
两个娃娃却觉不到周围种种嘈杂,只盯住前头方方正正大白布,屈儿问:“那块白布——它当真变得出会跑会跳的人?还变得出房舍街道?”
看过电影的木匠答:“会呢嘛!隔下开演,样事都在白布上头。”
信儿接着问:“白布前头那个安有把柄的大盒盒,喏——就是伸出弯弯喇叭的那个,它坐在那地方要整哪样?”
木匠并不知晓“手摇留声机”乃是那带喇叭大匣子的姓名,便答:“它嘛,唔……兴许是个大八音盒。”
“哦——!”信儿恍然大悟,“倒是比我家八音钟大出好多的哦!”又问,“大八音盒格是归藤椅上坐的那个先生管?”
“是呢嘛。”木匠答,“都管他叫‘翻译官’。”屈儿跟上:“‘翻译官’是个哪样官?”
“是个……唔,”木匠想了想,“是个……兴许是个说洋书的官?”
信儿追问:“咋个不见他手头有洋书?”“他怕是……怕是把洋书背下来了?”木匠笑起来,“你两个再问,我邱木匠该答不出啰!”见场内工友拿黑布帘遮了窗,“翻译官”掀起“大八音盒”盖露出里头圆盘,便高兴道,“你两个好生看,电影要出来啰……”
果然大白布有了动静,白布前头那台老掉牙的手摇留声机也异常吃力地刺喇喇发出声响。乱哄哄的大堂立时雅静,一堂人鼓起眼珠看那白布令人惊叹的表现,支起耳朵听那手摇留声机放出的奇异音响。
两个娃娃更是着了魔一般盯住大白布,被它上头现出的新奇世界惊得目瞪口呆。
大白布上出来的是个小胡子洋人,脑壳上一顶圆头帽,八字脚踩起一双大皮鞋,裤子松松垮垮衣裳紧紧巴巴,手里一根弯弯拐杖甩来甩去。那小胡子洋人只把眼皮眨巴眨巴,屁股扭扭地走了几下“鸭子步”,已经勾出满堂大笑。
大白布上放的是卓别林的《醉汉》。藤椅上手持喇叭筒的“翻译官”拿腔拿调的、用最纯粹的昆明话颇为权威地“说洋书”了:“客官请看,这位小胡子先生嘛,美利坚国人氏,姓卓名必礼。小胡子卓必礼他唦,今日遇着高兴事,多灌了几碗酒,怕是贵州茅台哦?……咩咩撤,看嘛看嘛,小胡子先生耐不住茅台酒性,喝醉了唦……”
乱哄哄的大堂里哄笑声此伏彼起,腾腾烟雾中转悠着的小吃贩们不时把黑影晃到小胡子洋人正在出洋相的大白布上。
这“翻译官”其实不认得片头片间插有的外国字,只把老板拿给的“简介”加上自家联想随意发挥。尽管信口开河,观众们因了只看到大白布上男人女人嘴巴开合手脚比画,听不到半点声响,自然仰仗一旁解说的“翻译官”,时不时地对他的胡诌乱扯报以掌声笑声。当这位天才角色讲了一阵,歇下喝盅普洱茶,又把嘴巴贴到水烟筒上“吧哒吧哒”抽两筒时,众人还鼓掌跺脚催他早点返场哩。
两个娃娃张开的嘴笑得合不拢了。大白布上那个圆头帽八字脚大皮鞋小胡子洋人,好滑稽好能干好招人喜欢吔!不需开口说话,眼睛鼻子嘴巴连手带脚就把想的做的样样整得清楚明白,又得着“大八音盒”放出好听的声响帮衬,着实有趣哦!
木匠望着两个笑得合不拢嘴的娃娃,脸上也浮起笑——带有悲愁的笑。他注意到信儿烦腻那位“翻译官”抬着喇叭哇啦哇啦,满嘴胡吣讨众人哄笑,不止一次摇着小手喊:“莫讲啦‘翻译官’先生,您家一开口我就听不清啰!”木匠晓得娃娃想听的正是自家也想听的“大八音盒”放出的轻快美妙乐曲。
幸好“翻译官”没说几句便住了嘴。从小胡子卓必礼头次露面,“翻译官”觉出观众哄笑完全尾倒小胡子先生一招一式,跟自家解说不大相干。明白了小胡子卓必礼不需旁人说白这层道理,开场几句说过便知趣地闭了嘴巴。今日他犯困,呷两口茶咂两筒水烟仍提不起神,率性把脑壳靠到椅背上打瞌睡。
信儿高兴了。现在他能真切听到“大八音盒”响出的好听的奇妙声响了。当然他不晓得那是西洋人的圆舞曲。
突然音乐停顿。是那台老掉牙的手摇留声机出了故障,为此观众“嘘”声一片。幕侧打瞌睡的那位“翻译官”被“嘘”得睁开眼,摸到留声机前,轻车熟路将唱盘翻转,又把手柄摇了几转,于是乎留声机重又放出音乐。不过不再是原先轻快的圆舞曲,而是军鼓军号奏出的威武严正的军乐。
军乐嘹亮之际,大白布上醉醺醺的小胡子正被楼梯上的钟摆打得晕头转向。军鼓军号跟屏幕上醉汉所作所为全不搭调。看客们的雅兴却丝毫没有被这不搭调所干扰。一堂的笑声。
看客中唯独信儿觉到不对头,皱起眉头问木匠:“咋个出来了洗马河边‘讲武堂’的声音?”
“是哦是哦——”木匠也觉到军鼓军号跟大白布上醉醺醺小胡子合不拢,不禁又一次惊讶地看着耳性不凡的小家伙。
当小胡子卓必礼先生的表演结束,奇异的另个世界还原为一方大白布时,散场观众挤挤拥拥往门口去,两个娃娃一闪就没了影。木匠晓得娃娃们的心思,便向大白布走去。
果然,信儿拉着屈儿钻到大白布后头又钻了出来,经历了一番“探险”的两位“探险家”只失望地相互对看。
“那上头的人呢,阿舅?”屈儿问。“回家去了嘛。”木匠摊开双手回说。“那上头的人是真的还是假的?”信儿问。
“是真的。”木匠肯定着,“‘二我轩’照相馆照出相片,那上头的人就是真的。”
“相片上的人不会动,大白布上的人会动的哦!”屈儿不能明白,“他们咋个进去的!可还出得来?”
“那个嘛……我邱木匠啷个晓得?”木匠挠着头皮,那信儿向“大八音盒”靠拢过去了。探出小手摸了摸光溜溜的唱盘,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翻译官”赶紧缩回手怯生生问道:“请问您家,里头各式各样声音,是咋个整出来的?”
“翻译官”不予睬,木匠便说:“还消说,是人整的嘛。”“人咋个整唦?”
“还消说,一大伙人共同整嘛。”“哦。那里头呜呜呜响的是哪样?”“洋笛子嘛。”“叮叮咚咚的是哪样?”“洋琴嘛——洋人也有琴的嘛。”
小家伙眼里闪着探寻的、困惑的光亮:“咿噢咿噢响的又是哪样唦?”
木匠搔着头皮答不上来,抱歉地笑笑:“哎呀娃儿,我邱木匠是个粗人,他们洋人搞些啥子名堂,我啷个扯得清哟……”拉起两个娃往外走,到得庙门口停下脚看着信儿,见小家伙眼里困惑的探寻的光亮依然,便抚着他肩头说,“乖娃儿,邱木匠只能教你吹吹笛,你嘛……该有高人指点啰……”
哪里去寻“高人”,木匠不晓得,只是这小家伙探寻的、困惑的目光他是再也忘不掉了。
年轻手艺人叹了口气,见庙门口排有许多小吃摊,便强打笑容道:“想吃啥子只管说,今日我请你两个吃夜宵!”
因了“双水塘电影院”的出现,黑神庙门口小吃摊多了生意,散夜场电影时分正值昆明人吃消夜,东头烘臭豆腐、摊米浆粑粑、炸包谷粑粑、烧饵块……西头小锅饵块小锅米线、小笼包子四喜汤圆,还有冰糖莲子稀饭……吃客来来往往十分火爆。
两个娃娃一人一碗卤饵块,摊主备得有小板凳,两个坐下狼吞虎咽。
木匠没有心思吃东西,木瓜水喝了两口,心神不宁地看两个吃得冒汗的娃娃。
吃到碗底朝天,信儿拿手背抹嘴,卤汁抹到腮帮上。屈儿指着他笑,不想自家鼻头也沾有卤汁。两个娃娃你指我、我点你,高兴得大笑。
木匠也笑,笑着使汗巾仔细为娃娃们擦去脸上卤汁。那笑里总像带有一丝苦涩。
信儿说:“今日又看电影又吃卤饵块,比过节还安逸哦!”屈儿跟倒说:“是呢嘛!比过年过节还安逸哦!”又问,“阿舅,隔一久还带我两个看电影吃夜宵,可好?”木匠没有明确回答,只说:“月亮好圆,走嘛——翠湖赏月去。”
翠湖堤上,两个娃娃跑着笑着玩耍。水里月亮忽而圆忽而扁,忽而散成好多白亮块块又散成好多银条条,好似也在跟水波跟树影跟水里的鱼虾玩耍。
木匠在看水里的月。
屈儿喊“阿舅——咋个不来跟我们耍?!”,信儿也喊“邱师——来跟我们耍嘛!”,两个娃娃便围着木匠你追我撵。变做“挡箭牌”的木匠打个唿哨便入伙了。一大两小月亮底下追撵玩耍,直到木匠气喘吁吁坐到石墩上,两个娃娃一边一个栽他怀里。
木匠突然发问:“今日好耍不?”“好耍!好耍得很!!”“你两个……莫忘今日……”“咋个会忘嘛?今日太好耍啰!!”“你两个……莫忘邱木匠……”
“忘掉邱师阿舅?”两个娃娃大惑不解,“我两个日日在木匠坊,咋个会忘掉您家嘛?”
“是哩……莫忘掉我邱木匠……”停顿片刻,木匠叹口气,“说给你两个娃娃……邱木匠要走啰……”
“您家——您家要走啰?!”惊愕到发呆的两个娃娃猛然间明白了“莫忘今日”的含义——看电影、吃夜宵、耍翠湖,是木匠为小朋友做的“告别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