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大考过去,小学生们浑身松爽,立时不安生了。因了课程结束,放假过年已在近前,先生们也不很安生,常拿种种理由把正课变做自习课。这变换颇令学生(尤其低年级学生)快乐——“自习课”者,乃先生不在课堂之“课”也,乃自由自在、其乐无穷的课堂也。
得知转天头节课变了“自习课”,坐二排坐五排的两位朋友立时交换目光,又斜起眼瞟了瞟冤家对头,见那馋痨鬼腮帮子鼓鼓地在嚼吃什么,便相视而笑,都明白对方的意思是“天赐良机”。等待已久的“绝招亮相”就在明日头节课——真真老天不负有心人耶!
放了学顾不得玩耍,二人奔小绿水河爬上老柳树,盘算明日“绝招亮相”之事。吃一堑长一智,因了敌情不明,上次“偷袭”吃败仗,这次可是当众耍“绝招”,一点一滴皆需事前估算精确,各项准备皆需丝丝入扣才是!
两员“战将”忍着肚皮的咕咕抗议,把“绝招”盘算了又盘算,认为无懈可击了方分手各自回家。
转日清晨,学堂大门尚关闭着,两员“战将”已守候在外,其中一员小心翼翼拿着裹在布包内的“绝招”。待大门开启,二人飞快闪入直奔课堂。此时课堂里只他二人,立马按计划以最快速度做“绝招安置”——将那包袱裹着的“绝招”挂上门框。
操场上喧闹声越来越大,听得到本班同学在门口老松树下“丢手帕”,担心有那进课堂的发现“秘密”,天保佑,竟没得一个闯入者!
一切皆按设想进行,甚而比设想的更要顺利。几分钟后,“绝招”已悬上门框,使细绳控制其开闭,“绝招亮相”准备就此结束。
两员“战将”心口虽扑扑地跳,面孔却禁不住带出几分得意。看了看老松树下“丢手帕”的一群,里头没得对头冤家,判定那每天迟到的留级生必定与平时一样,坐黄包车上边吃边喝边玩……只需密切监视,待他到教室门口便“好戏开场”。
课铃响了,对头冤家还没有出现。想必因先生请假,这迟到生比每日更吊儿啷当?“好戏”没他不能“开场”,耐心等他就是。
同样因先生请假,进入课堂的娃娃们拖拖拉拉边玩边闹且大呼小叫:“放羊啰——!放马啰——!先生不来啰——!”进得课堂也不老实,交头接耳的,抛笔耍墨的,你捅我我捅你的,甚而有头顶倒立脚丫上桌的……总之没有一个规矩的。
悬门框上的“绝招”立马被那眼尖的发现,立马成为“众矢之的”。一堂娃娃仰脸望着那微微晃动的“绝招”,有的惊呼:“啊吔——门上吊起个小包袱!”有的打问:“怪诞,小包袱咋个会吊到门上?里头装得有哪样?”有那肯动脑筋的,眼睛顺着包袱底端麻线望到二排,笑道:“聂守信,你要跟哪个‘使雀’?”不待回答已恍然大悟,“晓得啰,你要跟雀才‘使雀’!包定!”见一堂娃娃都拿眼睛钦佩地望自家,便把语气加重,“聂守信,你敢说不是?”
这“发现”与“追问”早在事前估算中。因之二排“战将”毫不慌张,回说:“是呢嘛。”
一堂娃娃都问:“小包袱里头是哪样?”“‘绝招’!”坐五排的“战将”做了解答。“哪样‘绝招’嘛?”二排“战将”一脸神秘:“天机不可泄露。等他来了,好戏自然开场!”
一堂娃娃越觉有趣,都盼好戏开场,且都留神着窗外,七嘴八舌埋怨雀才怎么还不露面。忽听屈儿兴奋道“瞧——他来啰!”,一堂娃娃果然看到那留级生进了校门,边嚼吃边玩耍跨入操场。娃娃们皆嫌他慢,恨他不能立马飞过操场飞到课堂门口,偏是那边吃边玩的留级生好一阵才走拢操场中央那棵旗杆。
一堂娃娃皆兴味盎然相互传递信息:好啰好啰——他抵拢老松树啰!好啰好啰——脚步声听得到啰!娃娃们此时都瞪着那悬在门框上的“绝招”,心头痒痒地等那就要开场的“好戏”。
半掩的教室门扇发出“吱嘎吱嘎”声响时,门框上小包袱悄然抖开,显露出的竟是一匹小猢狲!凝神屏气的一堂娃娃不约而同放出“啊么喋”“果不其然是‘绝招’”……的惊叹,大为开心地等着欣赏“霸主留级生”如何与“从天而降”的小猢狲遭遇……天晓得怎么回事,小猢狲向下坠落遭遇到的不是雀才的扁脑壳,竟是先生又大又圆的可敬的头颅!!
娃娃们目瞪口呆,又忍不住捂了嘴笑。只那两员“战将”倒吸冷气,万想不到一番周密计划会得这个结果!不约而同地,二人心惊胆战把脸孔朝向胸脯,都晓得闯下大祸了……此时,翻窗而入的雀才坐上自家位子,指着从先生脑袋蹿上门框、吱吱奔逃的小猢狲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见气歪了脸的先生一双冒火眼睛从圆镜片后头满课堂扫射,最后定到了五排,便赶紧收了笑,绷起面孔坐得端正。这表现全不管事,先生一手教鞭一手戒尺,顿地有声地来到五排了。课堂里鸦雀无声。五排的两个,雀才笔挺坐着,侧旁屈儿垂了头浑身似微微打抖。坐二排的信儿也垂了头,心口跳得像要蹿出嗓眼。
先生根本不看屈儿,圆镜片后头一双火眼只逼视着已然认定的“谋反者”。
平素并不把先生当回事的雀才感到不妙,赶紧把手举起大声说:“报告先生,不是我!”
眼镜片仿佛也在冒火,先生怒道:“哪样不是你?!”
本当理直气壮的留级生怯阵了:“刚才……刚才的事,不……不是我……”
“肇事者”的抵赖无疑火上添油,先生的嗓音蹿出了火苗:“不是你是哪个?!”
若在平时,颇有“使雀”天分的雀才定能轻而易举指出真正“肇事者”——那小猢狲他是见过的。因了过分紧张,脑轴子此时运转不灵,只含糊着:“不是我……不是我……”
先生左手扬了起来:“不是你是哪个?!”手中教鞭“嘭嘭嘭”敲击课桌,“这个班里使坏捣鬼的就数你周瑞才!!”
凭着二十载课堂经验,先生晓得娃娃们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这出“猴戏”原本“自习课”娃娃们胡闹,就是事后有人告状,不在场的先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了了之。偏是今日顺脚拐去课堂,阴差阳错被自家撞上,受了惊吓不说,一堂学生面前被猴戏弄,师道尊严丢失殆尽!不把“肇事者”严办如何了得?!
“嘭”地又一响,教鞭退场,握先生右手的戒尺出台:“伸出手来!!”
雀才哪肯伸手,拼力做辩解:“不是我——”双手别到背后,“冤枉呀!真的不是我!!”
本想罚他十板,听到“冤枉”二字,先生便斩钉截铁道:“伸手——二十板!!”
霸主留级生口中大叫“冤枉”,环顾课堂,希望有人证明他冤枉。
观看过全本“猴戏”的一堂娃娃因了雀才平素把欺负人占便宜做家常便饭,此时便没有一个肯冒险站起为这“霸主”说话。
坐二排坐五排的两员“战将”见事态并不那么险恶,渐次放下了心,且暗自高兴冤家对头当了替罪羊。
先生手中戒尺“乓”地拍击桌面:“周瑞才!还不伸手?!”
霸主留级生哭腔哭调口中喊着“冤枉”,极不情愿地将左手从背后移到胸前。鸦雀无声的课堂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乃是先生戒尺与雀才手板撞击所致。
“一……”一堂娃娃拿嘴皮默数。
“冤枉啊——!疼啊——!”因为吃了冤枉板,也因为对“吃板子”颇有些经验,这霸主留级生把喉咙扩到最大放出干嚎。
一堂娃娃都清楚这干嚎乃“吃板子技巧”之一,既能缓解皮肉之痛,还能着打板子的先生稍许“手下留情”。板子又下去时,一堂娃娃拿嘴皮默数“二……”。
坐二排坐五排的两员“战将”交换着眼神,二人眼睛里皆有那么点幸灾乐祸。
“冤枉啊——!!疼啊——!!”霸主留级生杀猪似的嚎叫。“三……”一堂娃娃看得出先生毫无“手下留情”的意思。
二排五排的两员“战将”更是心明眼亮,二人交换着的眼神里带出了“背时鬼活该倒霉”的讥笑。
娃娃们听着“叭!叭!叭!叭!”四响,每响都在升级,不免有几分心惊胆战——先生这回动真的了!从未见到他手中戒尺如此凶狠吔。
“冤枉啊——痛啊——”干嚎变做哭叫,一堂娃娃俱听出吃板子的人手板心当真很疼。二排五排的两个交换眼光时似觉到浑身不自在,面孔上那点讥笑隐去了。
“叭!叭!叭!叭!叭!”,娃娃们默数到“五”时都有点打抖,都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都在想“还需吃十五板呀”。
“冤枉啊……痛啊好痛啊……”哭叫变做哀哀的无助的“哎哟妈呀好痛啊……”那吃板子的手便下意识地缩回身后。
听冤家对头哀哀无助哭叫,狼狈到可怜兮兮,二排五排的两个便有点受不住,一个额头渗出细细汗珠,另一个拿手捂起耳朵。
先生仍在震怒中,喝令:“伸手!!”伸出的是右手。抖抖地任凭发落。
就在那戒尺板“嗖——”地扬起时,坐二排的那个满头汗珠地举手起立,大声道:“先生莫罚他了!”
一堂娃娃皆把惊讶目光射向二排,先生很不耐烦:“聂守信,你打什么岔?”
“报告先生……”起立者面孔涨得通红,“不是……不是他……”
“什么?不是他?!”先生无法接受,“不是他是哪个?!”起立者讷讷着:“是……是我……”“是你?”先生不相信“猴戏主谋”会是门门功课拿第一、品学兼优的聂守信,“怎么会是你?!”“还有我……”五排坐雀才旁侧的一个也举手起立。“你?木古哈屈?”先生越发纳闷,问娃娃们,“真是他两个?!”娃娃们却没有一个表态,先生便把眼光射向班长,“李敬修,你倒是跟我说实话!”
班长莫可奈何,只得起立:“报告先生,是……是他两个。”想不到品学兼优的聂守信竟是作乱“主谋”,胆小怕事的彝家娃木古哈屈竟是作乱“协从”,原本怒气未消的先生又添了怒,喝令道:“聂守信,木古哈屈,你两个过来!”说时向讲台去。
两员“败将”便尾着先生,并排站立到讲台侧面,且各自伸出手巴掌。
抽泣着坐下的雀才朝自家火辣辣手心呵气吐口水,大惑不解地瞧着讲台侧面正在吃板子的两个冤家对头。
这霸主留级生吃板子时已然明白,蜇了獗麻的两个冤家对头这一向看似老实,报仇之心其实不死,“猴戏”虽阴差阳错撞到先生头上,却是冤家对头的“复仇行动”!其别出心裁之策划,就是长于发坏使雀的雀才也甘败下风。只一点霸主留级生无论如何想不通:已然有了“替罪羊”,聂姓小子怎么不把“大便宜”占到底,倒要跟先生去“自首”?聂姓小子人不笨嘛,怎么办出这等憨包事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