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精疲力竭却没有停下,这七岁男娃拿自家两条腿杆跑完最后半里路,浑身汗湿、深一脚浅一脚到达与大观码头相通的堤埂。
码头上的热闹听得到看得到了,吹鼓乐声、吆喝声喊声笑声骂声越来越分明。在一切混响嘈杂中,小家伙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屈儿的呼唤。
“我……来啦……”气喘吁吁回应着,跌跌撞撞往目标去。
潮乎乎的风聚集着潮乎乎的云,随风涌动的云片们似乎在追赶跌跌撞撞跑着的七岁男娃。
比原定时间晚了个多小时,“西山”号终于起锚。呜呜响着的汽笛宣告开船,一时间鞭炮齐鸣,鼓乐大作。
坐舱里头虽备有若干条凳并蒲团,乘客们嫌气闷,大多挤甲板上。起锚后,船头尚未掉转船身便摇晃不止。满甲板的人因摇晃而慌乱。船长见状心中不安,大声提示道:“众位乘客,船掉头时难免打晃,请您家们稳住,原地莫动——”
这招呼却不管用,甲板上的老斋公老斋婆们想入舱就座,舱里的嫌闷又想出来,船身因之摇晃得越发厉害。
船长心头发虚,他担心的不是机器带不动“西山”号,而是舱底那几盘石磙那几名壮汉招架不住船客们的骚乱。“洋船老大”迟疑着,不敢开船了。船老板见起了锚的“西山”号掉了头却不走,顿时光火,铁皮喇叭筒指明向船长,“咋个整的?!开船嘛——!听到没有?!”恶狠狠向船长比出发威手势,“船老大!还不快点把船开出去!!”
船长不得不下令开船。船身摇晃得如同醉汉。每一摇晃,便起来了更厉害的骚动和惊叫。
“统统原地莫动!听到没有?!全体乘客统统原地莫动!!”船长嘶哑地喊着,“统统原地莫动!!”焦急到发出喊骂,“闯鬼啰!你们莫要吵闹嘛!!”
没有放弃最后希望,屈儿一双泪眼仍不停地在船上岸上搜寻。突然发现了岸上人墙里钻出的信儿。小彝娃不敢相信,只张大嘴巴发愣。掐了掐自家耳垂,认定不是做梦,便放开喉咙锐声大叫:“快唦——!聂守信你快点唦——!!”
然而迟了。汽笛鸣叫着,船已离岸。两位朋友忍不住大哭——船头那一个望着岸上拿衣袖抹眼泪,岸上这一个淌着眼泪跟着船跑。
多雨的昆明之夏,大大小小的雨说来就来。长虫山那头过来的潮乎乎的风一路招兵买马,很快壮大成夹着雷电裹着雨水的云团,黑压压的在滇湖上空合拢。
船已走出百多米。因了大雨将至,送行人纷纷散离,吹鼓手们忙忙地在分银子,仅有几位好奇心重的观众,伸着颈听《民意报》记者发问船老板。
记者问道:“经理先生,‘西山’号船小人多,行走摇晃,像是不大安全?”
船老板仍是那句话:“机械洋船威力无比,毫无问题!”看天色阴沉,说声“请众位赏光,‘大观茶园’小坐如何?”说罢钻进轿子。记者们也尾随而去。
落水老婆婆不甘心地目送着一船“幸福朝山人”,喃喃的还在哭骂。
雷阵雨来了。涌动的黑云里不时迸出雪亮闪电,跟着炸响轰隆隆的雷,豌豆大的雨点凶狠地射向地面。“西山”号烟囱里冒出的黑烟随风扑向堤岸。人们四散躲避,就是那固执的、从不吃亏的落水老婆婆也撑开了油纸伞,在伞下继续对“西山”号做强硬声讨。空旷的码头上,唯独信儿呆立雨中,眼中淌着泪水浑身流着汗水雨水,呆望着那带着屈儿走远的“西山”号……风雨袭来,没有遮拦的小火轮甲板成了伞世界。雨季里,本地人无论老幼皆恪守“晴带雨伞”这条古训,对于随时可能光临的大雨小雨并不在乎。只是此时,“西山”号甲板上因了撑开的伞所需空间过大,难免碰撞冲突,伞主人又不肯收缩退让,立时你搡我推口角不断。
进舱躲雨自然成了甲板上人们最现实的选择,于是乎一窝蜂拥向舱口。船身因而颠簸摇晃犹如醉汉。
船长焦急万分,暴怒地发出了带脏字的吼叫:“原地莫动!!淋几颗雨没得哪样!晃翻了(船)想找死耶?!都给老子站稳——都给老子原地莫动!!!”这吼叫并不产生效果,“找死”二字却增添了骚乱——预感到灾难将至时的骚乱。女人们锐声哭喊,男人们粗声咒骂。甲板又成了害怕憋死舱里的人争相夺取的地方,有人被挤翻在地放出惨叫,有人在大声求佛菩萨保佑。
此时此地,船长除了喝令水手们到底舱加强石磙稳船力量已无计可施。这昆洋汉子是骑虎难下了……吊在底舱顶板上的马灯忽然熄灭,黑暗中只听得粗重的喘息。
随船剧烈摇荡的灯忽又亮起,可看到赤身露体的健壮船夫们汗水淋淋,艰难地推那石磙。他们呼吼着,呼吼得沉重。
“嗨……嗬……嗨——!!”“嗨呀!嗬呀!……嗨呀嗬呀!……”灯灭了。再没有亮起。“嗨呀——嗬!嗬!嗬——嗨!!!”船夫们竭尽全力。船身倾斜得厉害。船夫们将那石磙反向推进了一截,再推不走。拼出死力也无济于事,那原始简陋的平衡工具,实难把超载两倍的船稳住,何况是一船惊慌失措的人。
推不走的石磙仗着极度倾斜的船身发起威来了,以泰山压顶之势急剧回落,黑暗中便响出凄厉的嚎叫……使船半辈子的昆洋汉子已预感到大祸临头,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恐惧,喘息着呻吟着口中咒骂着“你个天打雷劈的船老板!”,一头栽向翻滚的波涛。
信儿的泪眼突然瞪圆了,睁圆的泪眼凝固着。油纸伞下落水老婆婆突然停止对“西山”号的声讨,惊恐地大张着嘴。远远传来了汽笛哀鸣。
从大观茶楼往回飞跑的大轿突然顿住,船老板面无血色石像般僵在轿中。大轿后头是几名面无血色石像般僵住的记者。
人们从避雨的亭台廊檐跑上堤埂跑回码头,望着百米之外那偏向一侧的小火轮,个个面无血色……汽笛哀鸣声弱下去。极度倾斜的“西山”号无可挽救地覆没了。
呆立着的信儿似也变了一尊石像。被过度惊吓过度悲痛所俘虏,这七岁男娃失去了思维,失去了声音,失去了动作,只呆愣愣向着吞没了“西山”号的湖面。
只不过十数分钟,那掀起一场暴风雨的黑云团队消散了,消散得如同它们聚集时那般迅速。天在放晴,回复平静的湖面反映出天空的白云、灰云,反映出云缝里的青天。
天空渐次显现一道暗淡的虹,阴郁地从湖面弯向形似睡美人的西山。
看见那杠阴郁的虹,听到它阴郁的声音,小家伙悲痛地喊了一声便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