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大观码头以来,不曾见过今日这样的热闹。天刚放亮,第一批朝山香客已到达,在吹鼓乐声中兴奋地等候踏上那彩旗飘扬的“西山”号。
船客多是老年人,老斋婆又占大半,都穿了绸缎礼服提了供品,由儿孙或婢女搀扶,个个瞧着“西山”号喜笑颜开。日头东升之时,持票船客、送行之人、报社记者已满了码头,连同闻风而至的小贩并观光闲人,把个码头闹得沸沸扬扬。
持票船客早已在剪票口前排起长队,开船前两小时剪票开始。
笑嘻嘻排在前列,屈儿一身靛蓝新衣,银项圈银手镯银腰扣拭擦得晃人眼。到得剪票口时悄声嘱咐肩头上的小猢狲:“三三乖乖呢,要上船啰。三三稳着点,莫出气哦……”嚼吃铁豆的小猢狲倒也听话,由随屈儿扶着阿奶,轻而易举通过剪票口到得花枝招展的船甲板。
甲板上自然没得信儿。屈儿回身拿眼睛扫了扫剪票口,长串排队的人里头也没得。心里倒不急,只说了声“这个大懒虫——”
一乘大轿从人群中穿过。吹鼓手们见轿中走出身穿石青马褂姜黄绸袍,头戴黑缎瓜皮帽,手里拿了玉石嘴烟哥的“西山”号老板,吹打声便格外响亮起来。
小贩们似要与吹鼓手平分秋色,高声把铁豆酥豆焖松子风干臭豆腐,把三炮台香烟大联珠香烟,把薄荷糖棒棒糖炒米糖,把甘蔗水酸角水木瓜水……叫卖得轰轰烈烈。
已上船的斋公斋婆们欢天喜地与岸上送行亲属招手喊话。未上船的众多持票乘客拥在剪票口,虽是心急也倒欢天喜地。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多到涨出码头漫向堤埂……站立船头的船长身穿黑色船长制服。在本城首次亮相的这身衣裳,是船老板采纳合伙人意见,请一位跑滇越铁路的亲戚特地从安南国海防港租到。几名水手也换了白色水手服。
此时,这“洋船老大”对自家扮演的角色相当得意,学着讲武堂教官的样式把右手举齐帽檐,向老板做了个洋派敬礼。
盛况比预想更胜一筹,船老板不禁满面春风。加之义声报、民意报、云南工报几名记者不时将照相机对准所需目标,“扑哧——”一声放出青烟。这排场这体面把个船老板抬举得飘飘然,笑容可掬地拱手四方。
可惜好景不长。剪票个多小时,船上岸上都不大安分了。原定开船时间快到,上了船的巴不得船立时起锚,排队等候剪票的见甲板上满满是人,便争先恐后起来。一个壮实老倌拿肩膀膝盖左右开弓地朝前拱,另一个被踩了脚的女人尖声骂道:“闯鬼哟!哪个背时鬼踩了我的脚!!”
当空日头火辣辣的,吹鼓手们的吹奏渐显疲沓。凑热闹的观光客耐不住晒,也散去一些。
因了找不见信儿,屈儿心头发急。第五次还是第六次拿眼睛把船上人一个个数过来,又在岸上人群里搜索,竟然全无踪影!他不相信细心的聂伯妈会记错开船时间,更不相信机灵的信儿会挤不上船。
或许,是信儿这闹包故意“使雀”?或许……或许这闹包早就上了船,藏在船头隐蔽处跟人“躲猫猫”?想到此处,屈儿便拽着阿奶往船头挤去。边挤边喊说:“信儿你莫作怪!聂守信,我晓得的哦——你在跟我‘躲猫猫’!”
船长皱起眉头盯着时隐时现的吃水线。原本跑昆洋,今日做了这“洋船老大”的中年汉子,滇湖里使船虽有十分把握,“洋船”却也是头回打交道。数月前有幸被船老板选中,经过一番“自学钻研”,明白了“洋船”的威力在甲板中央蹲着的“蒸汽机”——是这大家伙拉动船帮外两只大轮,组成大轮的二十四柄大桨便顺圆周飞快划动。装修完毕试航,从篆塘沿大观河轻松快捷到达大观码头,船长对这“洋船”越发钦佩,深信它有“超凡能力”。
然而,能力再超凡,任何航船皆有自家的装载量。这一款,跑昆洋十多年的船老大明白。现今“西山”号吃水线时隐时现,剪票口那头长队依然,船长不免心头起疑——管船的他并不清楚老板究竟售出了多少船票。
做了“‘西山’号老大”的这“昆洋船老大”眉头拧到一处了……盛装小彝娃的两弯黑眉也拧到了一处。“躲猫猫”这一猜测很快被排除,屈儿无论如何不相信做事认真且日日盼过海朝山的聂守信会失约,多半临时出了意外?却无法猜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是什么。
“要开船啰,”阿奶也担心起来,“聂师母咋个还不见哦?”“早该上船的……”屈儿瓮声瓮气道,“天晓得她家咋个搞的……”
百思不解的屈儿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好朋友信儿正独自往大观楼奔跑。虽已出小西门抵拢篆塘,却因了荷包里没有坐马车的两文钱,篆塘到大观楼还需拿脚走,与大观河并行的大观路足足六里路呢!
是哦,屈儿再想不到,大观路白马庙一段修路,石块土块不断跟人寻开心。缨帽捏到手里、通身汗淋淋的信儿吃了石块的绊,一个跟斗栽下去膝盖头立时红里泛青……是哦,若果屈儿晓得信儿的现实状况,他就晓得奔跑中挨了绊,心房该跳得有多狂,爬起来想接倒跑时,两条腿该得有多沉重。是哦,从端仕街到大观楼十二里路,对七岁娃娃来说是太长太远了……最使屈儿难受的是开船时间已到,倘如信儿当真没上船,这漂洋渡海还有什么意思?……想到此处,小彝娃屈儿两只眼睛汪起泪水,透过泪水看着甲板上满满荡荡的人,看着你推我挤源源不断由经跳板登上甲板的持票船客,泪珠儿便顺着鼻翼淌到嘴角……肩头上蹲着的三三揪他头发,这小彝娃竟毫无感觉,只愁苦地想,哪个小孩儿愿与一船老斋公老斋婆为伍嘛。并没有放弃最后希望,小彝娃一双泪眼还不停地在船上岸上搜寻。
开船时间已到。水泄不通的船甲板上,许多乘客不耐烦地催促:“开船嘛!到钟点了为哪样不开船!?”
吃水线早已看不见,船身不住摇晃。忧心忡忡的船长无法上岸联络老板,便使喇叭筒喊话:“老板您家听着——莫再上人啰!”见老板不做表示,忍不住吼了起来,“老板——您家听见没有?当真不能再上人啰!!”
船上乘客齐声应合道:“不能再上人啰!钟点到啰,快点开船——!”
岸上持票者见事不妙,口中皆放出怒喊:“哪样?!买了票不得上船?!”吵着骂着你推我搡拱那剪票口。剪票人招架不住,几名勇敢分子已冲上跳板,后头众人也千方百计设法往船上去。
船老板不得不亲自出面维持秩序,满面堆笑道:“众位乡亲父老大爹大嬷,莫消争莫消挤,但凡有票的都上得去,悠悠地上嘛——”声调越发平和,“悠悠地上,有票的都上得去唦——”
身后有记者发话:“敢问船老板,船客过多,您家就不担心‘西山’号吃不消么?”
船老板回应得底气十足:“哪点会有吃不消的事哦!众位且听——”拿“西山”号大赚了一笔的这生意人嗓音抬高起来,其用意是宽慰不安分的持票船客,“鄙人弗兰西国购得此船,六月十九举办‘观音山朝圣’,此举,是为满足本城百姓之心愿,购票踊跃嘛,乃情理中事。鄙人请众位放心,这‘西山’号洋轮拿机器走船,”强调着“机器”二字,那口气竟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把握,“机器这事物嘛,威力无比!再多人也吃得消的哦!”转身对吹奏得口干舌燥的吹鼓手们,“使点气力嘛——船起锚了请你几个喝二两!”
口干舌燥几乎暂停的吹鼓手们又呜哩哇啦吹奏起来了。
船老板亲自出马把局面稳定,稳定时间却极短暂,不出半分钟,码头上的混乱越发加剧起来。
原因在船长。这“洋船老大”对洋船一知半解只算得个“半瓶醋”,因了跑昆洋多年,却明白“过量超载”将带来什么后果。虽深信推动“洋船”行进的机器有“超凡能力”,但对舱底平衡船身的几盘石磙却持怀疑态度。
由几名壮汉与几盘石磙组成的这“平衡器”也确实原始——船身左倾,壮汉们便将石磙右推,待船身右倾,又急将石磙左推。运送货物若不超载,船身平衡尚能维持。眼下情况是吃水线已深深没水,运送的又是来往活动的船客,舱底那几盘石磙那几名壮汉能招架得住么?
看来,通个大观码头只有这位“半瓶醋”船老大明白,无论岸上还有多少持票者,“西山”号绝不能再上人了!主意拿定,铁皮喇叭筒里便响出令船长为难的呼声:“老板!您家看看吃水线!上不来的船客宁可退票——再多一个这船也耐受不起!!”
船老板沉吟片时,回说的仍是原先那话:“机器走船威力无比,多几个少几个都一样嘛!船长你莫消操这份心——”照前拿温软话语宽慰众持票者,“悠悠的,悠悠的——持票的都上得去——”
昆洋汉子急了。超载两倍的“西山”号平安渡海倒也罢了,若果出事,一船之长的自家将如何担待?!想到此处,牙关咬紧作出决定:就是得罪老板,“西山”号也不能再上人!口中喊着“老板,对不住啰!”,面孔铁青地高声向水手发令:“撤跳板!”
持票乘客尚有二十余名,听到船长这声号令自然怒不可遏,尽管船老板放出“好啰好啰,没得上船的客人立马退票”的话,尽管剪票职员也声嘶力竭央告:“大爹大嬷……莫上啰莫上啰!求求您家们莫上啰……”愤怒的持票人依然吼着骂着扑向那就要移开的跳板。“撤跳板——!!!”心急如焚的船长又一次高声发令。跳板掀起之时,一个冲锋在前奋力拼搏的老婆婆落入水中,湿淋淋被人捞起,指着“西山”号拉长声调哭骂:“你个背时的——你个缺德的——咋个不着我上去哦——!”
被遗弃的持票船客也高声咒骂背时船老板缺德。
跳板离船意味着船将起锚。落水老婆婆的哭骂被最后掀起高潮的鼓乐声、送行人的祝福声、笑声喊骂声小贩吆喝声,还被船上乘客因掉船头船身倾斜发出的慌乱喊叫声淹没。
船上岸上乱糟糟的各种声音中,听得到屈儿呼唤信儿。彻底失望的小彝娃锐声哭喊着:“聂守信你为哪样不来嘛?!信儿哦——”
长虫山那头吹来了潮乎乎的风,晴空中便出来了潮乎乎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