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想妈妈念头一旦滋生,姐姐、姐夫再三挽留也留不住四弟了——即便小夫妻两个领着爬高鼓楼又到玉河划船,即便姐夫特特去乐器坊为小家伙买得一把三弦琴。
经不住缠磨,姐夫把小舅子托付给一位往省里跑生意的熟朋友,早起送上马车,转天即可拢家。
日头将落坡,小家伙人已站在家门口。咣当一声推开门,跨入门槛快活地招呼:“妈妈!我回来啰!”药堂里空无一人,小家伙边喊着“我回来啰——妈妈!”边往后天井跑。后天井竟然也没得人,连灶房也没得人。小家伙便扯开嗓向楼上喊,“我回来啰——!妈妈我回来啰——!”楼上没得回应。发急的小家伙便抬起脚往楼上跑。到得楼口,猛地就呆住了愣住了定住了。进入眼帘的卧室掩着窗,两个哥哥面带泪痕立在大床旁。暗淡光线里,母亲合眼卧在床上,脸色蜡黄。
三弦琴从肩头滑下,顿在地板上闷闷的一声“嗡——”,小家伙放出锐声哭叫直奔母亲床前。万没想到离家几日,母亲竟病到奄奄一息!
发病时间在前日中午。母亲指点两个男娃煎药,服下后并无效果且病情加重。男娃们便去搬翟干妈请来大夫,换了药方仍不管用。翟干妈也手足无措了。
眼看入夜,聂师母已不省人事,口中只存一丝残气。三个男娃围在床边只知啼哭。翟干妈长叹一声:“还是背下楼好……”三个男娃只有老二懂得“背下楼”是什么意思——按照本地人说法,人若死在楼上,就不得升天了。
来打帮手的几位邻居,听凭翟干妈指点,药橱背后搭起床铺,将奄奄一息的母亲安置其上。亲友们也赶到,聚拢一处小声商议棺木坟地、孩子们的发落、药铺典出诸事,三个男儿近乎痴呆地坐在母亲榻前。
死神到临的忙乱中,小家伙暂时被人们遗忘了。缩在药橱与墙壁的空当间,他的两只耳朵木然地听着大人们议事。一家玉溪亲戚要领走二哥,一家峨山亲戚愿带去三哥,认养老四的是翟干妈……每项决议出台皆如五雷轰顶,小家伙被“轰”翻了,嚎叫着哭喊着扑到妈妈身上:“妈妈!妈妈!您家莫丢下我三个呀!!信儿不跟别个!信儿只跟您家——!!!”
“老四,你是懂事的娃娃,”一位白胡老爹劝导着,“你家妈去了,不跟别家又该咋个办?苦命娃娃,这是你的命……”
“命?!”他愤愤地吼叫,“命咋个不讲理?!”白胡老爹摇头叹息了:“娃儿,为着我们穷嘛,穷人就没得好命……”
翟干妈不停抚慰,小家伙不理会,只目不转睛望母亲。
病榻前燃起四棵烛,惨淡烛光摇摇晃晃,烛芯不时咝咝发响,像个有气无力的老人在抽泣。风从门缝隙挤进来,摇扯着烛焰,烛泪大颗大颗往下流淌。烛焰忽盛忽衰,屋里忽明忽暗。烛光旺炽时,母亲惨白的脸,合紧的双目和痛苦得歪扭了的嘴角都清晰可见。
她是不甘心离去的哟!她天天祈祷,求菩萨保佑孩子们安康,保佑自己无灾无病,身上的重荷却越见加重,她终于像一匹耗干气力的驮马,跌倒在地了。
无论如何她不甘心离去,她离去,这个家就溃散了,孩子们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了……四员短衣汉用粗木杠抬着一具白木棺材拢到门口,阴沉又可怕。小家伙双臂交拢,抱住脑袋瑟缩着,惊惧地听棕绳和木杠摩擦出音响;听杠夫们的粗浊喘气声和沉重脚步。
这就是“命”吗?这就是他的慈爱的,对一切人献出善心的母亲的命吗?年近四十就因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只得跟儿女分手去死吗……小家伙的悲哀中突然增添了一股愤懑不平,这愤懑不平灼干了泪水。他奔向前,拼死拦住那棺木:“走开!!走开——!!”他狂喊着,“我妈不要它!!我妈不会死!!!”
黑暗中响起叩门声,门外立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说:“本人是聂医生早年的学生,师生交情颇厚。听说师母病危,特地赶来诊治。”嗓音抬高,那汉子正色道,“需得声明的是,因本人下药从不循规蹈矩,医疗主张为医界所排斥,同行们视本人为‘异端’,病家因而多不敢用本人药方……”一双亮眼扫视在场众人,“如此,你们可敢让我给聂师母看病?”
“已经不行了……”翟干妈迟疑片刻,终于含泪向众亲友,“依我看,不论哪样手段,只要救活转来就是好……救活了,这位先生就是他兄弟三个的恩人……”
病人既已奄奄待毙,大家也就同意由“异端医生”一试。
翟干妈忙吩咐三个男儿,“你三个快给先生跪下……”
异端医生把脉查看后问大男:“蚱蚂莲可有?”“有。”
“取五钱蒸上。”三个男儿目不转睛看着异端医生给病人撬齿灌药,又目不转睛望着服下药的母亲。天色大明时,母亲的喉头动了动。“活转来了……”翟干妈、米三嫂子们揩着泪笑,“啊么喋……活转来了!”见三个男儿不敢相信地呆瞪着,便喊,“你三个快给先生叩头!”
男儿们明白过来,“嗵”地跪下揪着自家头发大声哭喊:“谢谢先生救命!妈妈她活转来了!妈妈她不会丢下我们了……”
在场众人惊叹着议论着这起死回生,有的说聂师母命硬,阎王爷轻易拿不去。有的说菩萨发了慈悲。也有的说想不到这“异端医生”倒有好手段……女人们叹道:“苦命女子,她活得不易!”男人们则是另一种感叹:“男人家平素牛样壮实,得了重病,三下五下翘脚的占多半。莫看女人家平素柔弱,重病来了,多经得起电闪雷鸣!咦,皮实的反倒是女人?”
特地从乡下赶来的米三嫂子感触最深:“女人家皮实,是因她的心在娃娃身上!女人生下娃娃,女人养育娃娃,女人内体里存有多大地皮,攒着多少气力,你们男人家再是想不到的哦!……”
病榻前蜡烛燃尽,摊成了一汪蜡泪。瞪眼望着母亲的三个男娃因了放下心来,眼皮再撑不住,东倒西歪靠在药橱上打盹儿。米三嫂子在灶房里熬药烧水,翟干妈守在病榻前,不时试一试病人呼吸。
蜷伏在哥哥身边的信儿渐渐入了梦乡——他看到病榻上母亲睁开了眼睛在望什么?母亲的脸慢慢化作了嬷妮的脸……嬷妮站在山顶自家破屋门口望着远处。风起了。风吹动她的头发。风越来越大,天空乌云密布。
一道白色闪电照亮嬷妮的脸。她的两只眼睛望定了滚浪惊涛的海子……石头寨家家紧闭门户。一丝灯亮不见。人们晓得大鹲鸟正在海子里恶战十嘴九鼻。天空忽而亮出白色闪电伴有鸟的长唳;忽而亮出黑色闪电伴有狼的狂嗥。
黑色闪电渐次萎缩,白色闪电把天地照得雪亮……天空渐次地变得幽蓝,海子也幽蓝幽蓝。月亮出来了,星宿出来了。
石头寨的人可以安生过日子了……
太平年好日子哟!男人家驾了船海子里打鱼、背了猎弓树林里射野猪。女人家纺线织布。
一户又一户迁到山脚下坝子里。窝在半坡的没
得几户了。
唯有嬷妮还住山顶。破屋越发破,杂草生得满屋顶。
嬷妮仍是日日织布。织了布去换包谷。族长忘记了答应给嬷妮盖新屋这件事,也想不起派人拎一尾鱼割一砣野猪肉给嬷妮送去。嬷妮一声不响地织布。织了布去换包谷。
太阳落坡时,嬷妮站在山顶上自家屋跟前望着海子。每日都望,望着大鹲鸟飞去的地方……小家伙睁开了眼睛呆望着母亲,眼帘里存有超越他八岁年纪的怅惘。听到母亲微弱叹息中夹有个“水”字,惊喜地跳起身奔灶房去了。
飞快端来粥碗,小家伙柔声劝道:“妈妈,温乎乎的米汤,您家喝一口……”小心翼翼喂进母亲口中,一脸欢喜地哄着母亲,“妈妈,您家好生养病,药铺上的事,我都会做……再喝一口唦,米三嫂子拿来新米给您家熬的,又酽又香……”气壮山河地拍自家胸脯,“妈妈,等我长大了,挣来好多钱,服侍您家过好日子……”
病榻上母亲专注地凝视着神龛里的菩萨,眼中充满了疑问。渐次地,这枯瘦女子嘴角浮出笑意。她终于没有到那个世界去……是菩萨庇佑,是“异端医生”本领高强,还是她的信儿拦住了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