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之后,母亲的体力与病前已不能相比,气息虚弱,下床只觉天旋地转。心中宽慰的是三个男儿变得懂事,挑水扫地生火煮饭喂鸡喂鸭乃至买菜洗衣……楼上楼下各样事不单抢着做,嘴巴里还说些令她高兴的话。尤其信儿那张巧嘴,说出话来着人开心,办事有时竟像个大人了。常来帮忙的邻里乡亲都说:“聂师母有福,三个儿子都是孝子啊!”
母亲却不能容忍孩子们休学在家侍候病人,当她能扶着墙板下楼,便对孩子们说:“我没得事了,从明日起,你三个都回学堂。先生讲的功课,怕是都忘啰……”见三个男儿不做声,语气便严厉起来,“妈妈不消你三个围着转,妈妈要你三个学堂读书!听到没有?!”
孩子们怕妈妈心烦着急,忙说“好呢好呢!我三个明日上学去,妈妈您家只管放心!”。
休学许久的信儿回到了自己课桌前。
久违了——课铃声。久违了——满堂学生在“起——礼——坐”声中向先生致意。久违了——先生拖腔拿调的讲课提问。久违了砚瓦研墨、久违了提笔写字……久违了,熟悉又新鲜有趣的一切!聂守信原本就是个喜欢读书写字的好学生。
终于有勇气往五排看了。掉头望了一眼好朋友屈儿曾经的座位,那座仍空着。奇怪的是旁边靠窗雀才的座也空着——五排两个座位都空着。奇怪,从来迟到的雀才今日竟没有课铃响后“钻”先生胳膊,他做什么去了?忍不住悄声问同桌:“雀才呢?”
“休学啰。”同桌答,“休学好些日子啰!”“为哪样休学?”
“晓不得……”先生威严地用教鞭敲讲台,两个悄悄话学生连忙闭了嘴巴。信儿心中疑惑着,回头又望了望五排空座。
每节下课他都向同学打探雀才为什么休学,得到的答案全都含糊,有说“好像”搬外地去了。有说“也许”得了什么病。有说“大概”不想上学了……雀才人缘不好,同学们懒得管他的事。
信儿心头却不踏实。想起送葬屈儿时雀才赔给了屈儿竹刀,心头越发地不踏实……下学后,不由自已就顺武成路出小西门到了篆塘边“瑞庐”。
大门紧闭,他拍门叫唤:“雀才!周瑞才!”无人答应。再叫也无动静。无奈,只得老办法翻上院墙窥望。
一扇窗挂着帘。另一扇窗里有白胡老公公写字。第三扇窗里是位老婆婆在拌鸡食。公鸡母鸡领着鸡娃在院里神气地踱步,老婆婆口中“咯哆哆——咯哆哆”唤着,到院里喂鸡。一匹白毛叭儿狗尾在老婆婆身后。
叭儿狗发现“情况”了,冲院墙尖声吠叫。老婆婆看到墙上的人,骂声“贼娃”,捞棵竹竿便打。
“阿婆莫打!我是来找雀才的!拍门不开,才上墙看看唦……”
“下去!!我们这里没得哪样‘雀才’!”
“他叫周瑞才,跟我县师附小同班,他家就住这里,先前我来过的唦!”
“先前你来过?你找的该是周老板家!”
“是哦是哦!周瑞才他爹就是周老板嘛!周瑞才好些日子不来学堂了……”
老婆婆摇头道:“学生娃娃,你是不晓得,周老板生意蚀了本,吹大烟又亏下账。房产铺子都归了别个。烟瘾上来熬不下去,跳了莲花池……”
小家伙愣住了。“造孽哟!发得猛,败得也快……”老婆婆十分感慨,“他女人本不是个正经货,转脸就跟了别个……”“周瑞才呢?”
“那个娃娃嘛,像是没跟妈?造孽哟,前一阵见他小西门米线铺门口找吃,后来不晓得跑哪点去啰……”
信儿心头堵堵地滑下墙头,抬眼望大门上端“瑞庐”二字,无意识地抬起腿,一脚一脚踹那围墙……篆塘岸边,几个小无赖在推牌九。信儿朝他们细看,里头没有雀才。进得小西门沿武成路走,注意着每家餐馆饭铺门口,没有看到雀才。文庙街、三牌坊闹市他慢吞吞走着四下张望。没有发现雀才。
北门外一群破衣烂衫娃娃正在刨粪土(垃圾)。他朝他们细看,不见里头有雀才。天色暗下来,只好打道回家。
他要找到雀才。他想晓得没爹没妈的雀才怎么讨生活。他想劝雀才回学校帮雀才读书……转日放学,跑去小绿水河跑去翠湖洗马河,都不见雀才踪影。再转日,他顺着金碧路去到火车货运场。
是新通车的滇越铁路。铺了称做“米轨”的小型号铁轨,火车也是小型号。安南伕子在盘货,法国职员在登记。火车头嗤嗤喷白烟“呜——”地吼了。
大帮野孩子背着箩筐,提着竹篮团转周围拣碎煤。火车徐徐开动,野孩子们喊叫着,尾随火车头奔跑,抢着散落的碎煤。
信儿朝野孩子们细看,竟看到了——雀才就在野孩子中间!
他朝雀才跑去。边跑边撩起衣角拣碎煤。“雀才——周瑞才!”喊着喊着跑拢了。
雀才转过脸,两个孩子面对面站下了。雀才衣裳又脏又破。雀才脸上满是灰土。雀才头发乱草般纠结。相形之下,穿着改制学生服(且打有补丁)的信儿显得衣冠楚楚。
雀才垂下头。两只脚上的皮鞋俱张着大嘴。“给——”信儿把衣兜里碎煤递过去。雀才没有抬头,两只脚往后蹭。
“给——”信儿跟进,递过碎煤。不想雀才低着头转过身走开了。走着走着跑了起来。“雀才——周瑞才!”信儿大声叫唤,尾着跑了几步。雀才没有回头只加快步伐,很快汇入野孩子队伍……信儿默默望那群野孩子,心头堵堵的说不清是闷是苦是酸。捏着衣角的手指松开,衣兜里的碎煤便一块一块散落下来。
火车开快了。野孩子们喊着叫着争吵着紧追车头抛撒下来的煤渣。已经无法辨认混迹其中的雀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