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八年的秋天,辽沈战役在东北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拉开了沉重的大幕。
十月的东北,秋风萧瑟,落叶飘零;连接东北和华北的一座重镇已经是黑云压城,满目苍凉,笼罩在即将来临的一场血腥风雨之下,仿佛末日就要到了。
十月上旬,国民党重兵盘踞的东北要塞重镇锦州,被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兵临城下。“四野”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脚踏黑土地,放眼全中国,实行“关门打狗”的战略战术,要将盘踞在东北的国民党军队一网打尽。“四野”六个纵队,几十万大军,把一头挑着华北、一头挑着东北的要塞重镇锦州包围的水泄不通。完成战略包围的各部队正在进行紧张的大战前的迫近作业——抢挖通向城下的交通壕。
某团参谋长杨森带领作战参谋赵辉和警卫员小王来到主攻部队一营的阵地上。近来参谋长杨森的心情一直是沉甸甸的,用“很不好”来形容也不过分。大战在即,是什么事情让这位主攻团队的参某长心情不佳呢?这对杨森来说可是很少见的事情。
几位老战友的相继离去,给杨森带来阵阵的忧伤和怀念。从冀中带他们转战东北的老首长马星仁,在四平战役中也光荣牺牲了,五月间自己的老战友团参谋长,又在公主屯的战斗中被炮弹炸成重伤,不治身亡,最令他不能忍受的是,在前些天攻打义县的战役中,老战友一营长许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组织进攻时中弹牺牲。许克和杨森是当年独立团的骨干连长,两个人是同年同月生,同时参军的好兄弟、好战友,刚才还在一起研究战斗方案,布置兵力作战,突然间却去了另一个世界,怎不让杨森大有断腕、刺心之伤痛。
精神可以是钢铁般的意志,但人心却是肉长的,战友之情是建立在出生入死、共同浴血基础上的,又怎不让杨森沉痛缅怀。作战参谋赵辉,小心翼翼的跟在杨森的身后,他几年来一直跟在参谋长的左右,参谋长的心情他是最了解的,不能说知之全部但起码也是十之八九。赵辉是一个短小精干的人,中等身材,偏瘦的面颊,一对不大的眼睛里却经常闪烁着犀利的目光。他是由战斗连队的连长调到团部的,老参谋长牺牲之后,杨森被提升到参谋长的位置上时也就把他带到了团部,他自然成了杨森的得力助手。
杨森非常喜欢他那种机警又镇定的个性,很爱动脑子,有着敏锐的战场洞察力,这也符合杨森的胃口。在杨森看来能打、能冲、能拼命这只是具备了一个基层指挥员最起码的素质。但作为一个参谋长还必须具备一种稳定的超常的素质,怎么形容呢?是对整个战场的敏锐洞察能力?对战斗中敌我双方战局的正确判断?还是超乎寻常的军事嗅觉?叫第六感观也成,总之需要具备一种必胜信念的同时,还需要一种出奇不能制胜时,而必须全身而退、化险为夷的军事素质来并存。否则就会有遭遇不利情况之下全军覆没的危险。
杨森感觉到左臂又一阵钻心的刺痛。这是几天前在攻打义县的战斗中,被敌人的机枪子弹打掉鸡蛋大的一块肉,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让他掉了一块皮肉的胳膊动起来非常的不自在。仿佛这阵阵的刺痛在提醒他,是老战友许克在提醒他。
在一营的战壕里,杨森举起望远镜专注的观察着对面城头上的情况。
一营长(代理)高林趴在壕沟沿上也在静静的注视着前方。
作战参谋赵辉瞟了高林一眼,他知道这位代理营长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揣摩参谋长杨森的心思。他赵辉虽不是参谋长肚子里的蛔虫,但跟在杨森身边这么多年,对参谋长的习性和思路不能说了如自掌,但也是略知一二的。高林你他妈省省吧,赵辉心想。高林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小声的对杨森说道:
“参谋长,俺上次跟你说的那事,你还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杨森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转过头来盯着高林,仿佛没有听明白高林的意思:
“你的部队明天早上必须将交通壕挖到城下的预定位置!”
杨森严肃的再一次命令道。因为这片开阔地,是部队攻城的最大障碍,敌人城墙上的工事和碉堡里的火力,在这片开阔地面上已构成一片纵横交错的密集火力网,敌人称这是:死亡地带。强行攻城会给部队造成重大的伤亡或者毁灭性的灾难,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根据上次攻打义县的经验教训,对锦州城外的开阔地带布置了挖交通壕的迫近作业,以减少部队的伤亡。目前一营的作业进度令参谋长杨森不满意。听到参谋长的话高林又在拍胸脯:
“参谋长,你就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明天天亮前一米都不差,挖到敌人的鼻子底下。”
“左侧是二连王声,右侧是一连李强。”作战参谋赵辉报告。
“高林,我再次提醒你,你现在是一营之长,几百个战士的领导,不是带着战士冲锋的班长,你再端着冲锋枪往敌人的枪口上撞,扔下几百战士不管,老子非撸了你不可!营长你就甭干了,干脆到炊事班做饭去!”杨森已经几次再三的警告高林了。
“是,参谋长,我一定注意。”
高林嘴上答应着,心里可不服气,眼睛也没闲着,瞥了一眼杨森左肩上那缠着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厚厚的纱布变成了红色。心说,你还说咱呢,你比咱官大吧,见了敌人还不是玩着命的端着冲锋枪往上冲,听说吴师长没少弹你的脑蹦子。高林还在惦记着自己那件事情:
“参谋长你还是考虑给咱派一个营长来吧!”
高林非常恳切的请求杨森,目前的处境确实让他很为难,他现在成了光杆司令,教导员在四平战役中负了重伤,到现在还住在野司医院里,营长许克几天前在攻打义县的战斗中光荣牺牲了!自己这个副营长被你参谋长高喊了一句:代理营长!就成了全营的最高指挥官。可高林总有点独木难成林、孤掌难鸣的感觉。也可能是平日里有营长罩着自己没操那么多的心吧,这猛一上轿还真有点那个呢。
现在是大战在即,一营又担负着主攻任务,激动、兴奋的同时高林还真感觉有点孤单,缺少了什么似的?实际上他相中了作战参谋赵辉,这家伙可是个能打又有心计的主,要是能把他弄过来那可就真是如虎添翼了。他的梦做的是不错,可刚一跟参谋长张嘴,就被杨森一炮给轰了回来:哪一场战斗不牺牲战友?哪一个单位不缺干部?谁不难?不难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
刚才听了高林的话后,杨森这次没有再批评高林,他十分理解高林此刻的心情,但是他无法满足高林的请求。尽管他认为高林的要求也符合情理。但团里确实抽不出干部来配给一营。杨森知道,每一场战斗都是硬仗、恶仗,每一仗都在流血牺牲。杨森语重心长的对高林说道:
“高林,现在是要求你独挡一面的时候了!啥叫独挡?给你派一个营长来那还叫独挡吗?想想当年咱们独立团的人到现在还剩几个?几天前许克也走了!王声、李强都在你这里吧,你还叫着、喊着冲我要人,你小子是不是想让老子来给你当营长?”
这最后一句话噎的高林半天没缓过气来。高林被杨森那犀利、威严的目光逼视的低下了头。他高林可不是软蛋稀泥,从冀中跟随杨森来到东北后,他就一直在杨森的手下征战这肥沃的黑土地,那一仗没有他高林的汗水和鲜血,在风里火里,枪林弹雨中洗礼这么多年,他高林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他知道杨森就是一只猛虎,在战场上他不但能指挥若定,关键时刻他还能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团里的干部战士们对他都敬畏三分,听说吴师长几次想把他调到师里,都被老战友张团长给挡下了。
高林想通了,他不能不通,他必须得想通。
因为在他面前的是杨森,是曾经无数次带领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老首长。
“我懂了,参谋长,坚决完成任务!”
高林那坚决而洪亮的声音出现在杨森耳畔,充满了底气,更充满了信心,也充满了豪情!这是杨森非常熟悉的声音,多年来每当杨森听到这刚毅、果敢的声音时就非常塌实。他对自己的这个部下和战友非常了解,他就是一块有弹性的钢板,你硬,他比你还硬!
高林身后多了两个人:一连长李强,二连长王声。
杨森环顾一下四周,又抬眼望望阴沉的天空,已近黄昏时分。大战还没有开始,火药味就已经很浓了。他已经习惯这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他清楚,在野司的领导和指挥之下,锦州城里的十几万国民党军队——只不过是解放军搁在砧板上的一块肉而已!想啥时候剁就啥时候剁,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他又看看面前的几员猛将,多少又有点替他们担心,他不希望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成为下一个“许克”。
“高林,我曾不止一次的提醒你们,打仗要动脑子,我不希望你们成为下一个许克!”杨森的目光由威严变成了怜爱和关怀。
“是,参谋长,你也要注意呀!”高林也在为参谋长担心,心说,我们这几个拼命三郎还不是跟你练出来的吗。几天前攻打义县那惊险的一幕又出现在高林的眼前。
二
义县是锦州北部的一个县城,距离锦州有五十公里左右。攻打锦州必先清理这个锦州的外围据点。杨森所在纵队奉命包围了义县。义县城墙高大、宽厚,工事非常坚固完备,县城外围,修筑了大量的地堡群,还有密集的地雷阵。县城外围挖了一条三四米深,三四米宽的交通战壕,布满了铁丝网。扫清外围据点是进攻县城的第一步。团参谋长杨森组织一营清除县城的外围据点,敌人在城墙外一百多米的范围内,修造了大小地堡、暗堡不下六七十个,直接阻碍了攻城部队的进度。
参谋长杨森和营长许克在战壕里观察部队的攻击情况。王声带领二连从右侧同敌人交上火;高林、李强在左侧正对几个大碉堡进行爆破。映入杨森和许克眼底的是同一个场景:进攻受阻!进行爆破的战士们在进攻中,不断的倒在了路上或倒在敌人的碉堡前。
杨森和许克的心头是非常焦虑和气急。许克望着那些从枪眼里往外冒着火舌的各种地堡,气愤的对杨森说:
“参谋长,这些王八盖子造的也太他妈缺德了,不但错落有致,还能相互照应,形成很强大的交叉火力网,不管从那个角度都很难接近它!看——李强带人上去了”。
杨森马上向左前方望去,只见李强带领战士们已经快速接近了敌人的大碉堡,敌人的机枪正在疯狂的追逐着战士们的身影,有几个战士倒在地上,最后只有李强和两个战士冲到了大地堡前,一个战士把炸药包放在地堡旁,拉开导火索,一声巨响大地堡被炸毁了。后边的战士们快速冲上去,但是,大地堡后边的一个小地堡又吐出暴雨般的子弹,密集的火力压的李强他们抬不起头来。参谋长杨森两眼直冒火星,这样的打法要打到什么时候?等把这些碉堡打完,队伍也就给交代了!不能干这等赔本的买卖。
“老许——”,
杨森用手一指前边的几个大地堡马上说道:
“马上命令高林、王声他们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从各个角度全方位的进攻,敌人不是能前后左右都能照顾吗,那就给他来个全面开花,炸,集中爆破。给老子拼命的炸!让他们顾头顾不了尾,炸平它!”
“是,参谋长!”许克马上带领通讯员向前边跑去。
许克是杨森的老战友了。杨森在一营当营长的时候他给杨森当副营长,42年鬼子五一大扫荡时杨森、许克同在马星仁团长手下当排长,只不过杨森那时在侦察连。许克不善言辞,性格内向,属于那种喜欢沉默寡言的人。你很难看到他慷慨陈词,侃侃而谈。在杨森看来许克是个颇有心机的人,不管啥事,不在心里团拢好了他是不能说出来的,但只要说出来,常常有“一鸣惊人”的效果。
许克来到王声的面前,用手枪指着前面和右面的几个大碉堡命令道:
“集中所有火力,掩护爆破组从不同的角度干掉它,不许给敌人喘气的机会;我带人从左边上去,你带人在右边攻。”许克从通信员手中夺过冲锋枪。
“营长,你在这里别动,有我哪!”王声一听急了,一营还没轮到营长端枪冲锋的份。王声高喊一声:
“火力掩护,跟我上——”几个爆破小组在机枪掩护之下向周围的几个碉堡扑了过去。
右侧是连在一起成三角型的地堡群。一排长带领两个爆破组冲了上去,战士们冲到碉堡前十几米的地方时,都相继倒在了敌人的机枪扫射之下。王声高喊:“上——!”两个爆破组又冲了上去,战士们在敌人的枪弹之下跳跃着、滚动着前进,但是仍然没有完成爆破任务,被敌人压在了三十米开外。此时许克来到王声的身旁大声对王声说道:
“动动脑子!”
王声见久攻不下,伤亡在不断的增加,急爆的性格脾气难以压抑,他妈的就这么几个王八盖子竟这么难收拾,老子就偏偏不信这个邪,是他娘的人造的不?只要是人造的老子就能把它干掉!他把两个爆破小组的战士们叫在一起,如此这般的叮嘱一番。对许克说道:
“营长你给俺掩护,弟兄们跟俺上——”。左掖下夹着一个炸药包,右手端着冲锋枪,瞟了一眼身后的几个战士,一个箭步窜出战壕,向最近的一个碉堡冲过去,他人影一现,马上引来了敌人铺天盖地的疯狂扫射,雨点般的子弹落在王声的前后、左右的地上,噗、噗——溅起了阵阵尘土。许克组织火力,瞄准碉堡上的射击孔拼命的射击,来压制和干扰敌人的射击视线。
王声就是王声,杨森来到许克的身旁,举起冲锋枪不停的对着地堡的射击孔射击,几分欣慰袭上心头,只见王声带领两个战士冲到了左侧的大碉堡,离碉堡越来越近了,战士门穿梭在敌人的枪弹中间,一个战士倒下了,而另一个战士视而不见,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旁若无人地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