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
玄烨回首往事,鳌拜圈禁了,吴三桂消灭了,郑克塽投降了,噶尔丹败亡了。
天下乂安,生民乐业,五十五岁的玄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政四十余年,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从未敢有丝毫懈怠。玄烨从一个虎头虎脑的毛头小伙,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沉着稳重的青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今日老之将至。
忆往昔,玄烨一直以坚定的信念,执著的精神,乐观而豪放的性格,走过了人生中的所有艰难坎坷,坑坑洼洼,他有理由相信,他能继续以这种精神,去迎接人生最后的岁月。
人有五福,最大的福气,莫过于善终。
大风大浪经过了,艰难坎坷度过了,人生的迷茫与岁月的豪迈也流过了,玄烨望着天边的夕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人生终究会结束,但是,自己是否能平和安稳地结束呢?
时至今日,玄烨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位君王。
他是一位严格的父亲。他一生有名可查的有六十余位妃子,五十余名子女,其中儿子三十五个,在这三十五个儿子中,个个都聪明伶俐,精明过人,玄烨本应该感到很欣慰。
他是一位慈祥的家长。他下令全国范围内普免钱粮,自秦始皇时代起,两千余年,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之壮举: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他更是一位历经岁月风霜,看惯红尘磨难,对人生大彻大悟的老人。
然而,日中必昃,剥久必复,一件最为恼火的问题,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诸位读者请注意,我马上要讲的这个事件,非常复杂而有趣。
曾经有人说过,在中国两千年的封建史上,这是一场最值得思考的政治纠葛。
这场政治纠葛,把帝王权术演绎到了极致,把臣子心计发挥到了尖端,这是实力的比拼,这是智慧的博弈,总之一句话:这场政治纠葛具有永久的魅力,荟萃了政治权术的精华。
所有的一切,还得从康熙的婚姻讲起。
和所有皇帝一样,康熙同志结婚时很早的。康熙四年康熙同志与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结婚,二位新人均为十二三岁,如果要他们谈什么感情,纯属是扯淡。
关于这场婚姻背后的权力纠葛,我在以前倒腾过,为了给大家节省精力,在这里我就不再倒腾了。反正据相关史料记载,成年后的康熙与赫舍里氏的感情是相当好的,伉俪情深。
康熙八年赫舍里氏为康熙生了第一个儿子,可惜这儿子没啥福气,不久后夭折;康熙十三年赫舍里氏为康熙生了第二个儿子,这回母亲没福气,当天便死了。
面对死去了的赫舍里氏,年仅二十一岁的康熙是万分悲痛的。在二人结婚的九年时间里,康熙擒住了鳌拜,康熙对付着吴三桂,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祖宗家业、国家福祉上。
还是那句老话,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个不简单的女人。赫舍里氏始终体谅着丈夫的心情,九年来,她悉心打理后宫,使得后宫相安无事,甚至帮助节省了不少家用。
康熙觉得,还有很长时间,很多机会,来弥补感情上的不足,但是,在一起的时间是这么短暂,二十二岁的赫舍里氏与二十一岁的康熙皇帝,永远地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了。
生前的不珍惜,只能用死后的愧疚与悔恨来补偿。
在赫舍里氏死后的一年里,康熙日夜思恋着这个曾经温柔而熟悉的人,夜不能寐,他觉得,应该给赫舍里氏以无上的尊荣,以此来为自己的良心赎罪,告慰赫舍里氏的在天之灵。
赫舍里氏的家族已经拥有了无上荣光,这时候,她的爷爷索尼已经病逝,封一等公爵;她的父亲噶布喇加封一等公爵,她的叔父索额图,在朝堂上正春风得意,处于万万人之上。
一家隆盛,无以复加!
唯一的弥补,就是让赫舍里氏唯一的儿子成为当朝的太子,成为未来的皇帝,成为大清国将来的主人。一年后,当赫舍里氏的孩子刚刚满周岁的时候,被康熙皇帝封为了太子。
关于先前清朝皇位继承问题的研究报告这是一个被我简单倒腾过很多次的问题,为了不让大家再听我啰唆,我给个总结。
首先必须指出,皇位继承问题是非常复杂的,问题的关键在于,皇帝的权力太大,最高行政权、最高司法权和最高立法权一人掌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所有这些,用历史学的术语来表达,叫君主专制。所谓专制,就是皇帝让你说话,你才能说话,让你闭嘴,你就得闭嘴,不然让你牢里待去,甚至直接把你送上绞刑架或断头台。
由皇位派生出来的权力,就是皇权。皇权的收益是极大的,所以取得皇权的风险也是极大的,用经济学的术语讲:损益越大,风险就越大。这单生意要么不干,要么就干到底。
两千年来,皇位继承制度是非常单调的,始终遵循着八个字: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所谓有嫡,就是皇后生了儿子,母以子贵,这儿子就可以当皇帝了;所谓立长,就是皇后没生儿子或者生的儿子已经死掉,那么就只能以老大当皇帝了。这就是基本的制度。
严格来说,这个制度的设计是非常优秀的。
它至少可以有效避免兄弟争斗、骨肉相残的人间惨剧,对于竞争皇帝这种收益很大,风险很大的买卖,只要有人去争,就必定有人去死。死人流血,在哪个朝代与地方都不好。
这个制度的优秀点在于,它规避了这种因争夺皇位而出现的流血与冲突,谁当皇帝谁不当,不是竞争的结果,而是生下来就这样,你不用抱怨能力与运气,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当然,再优秀的制度,里面一定有缺陷。
对于这样一种继承制度,最大的缺陷就在于,皇帝是上天赋予的,不是能力角逐的结果,所以,上台当皇帝的烟鬼、色鬼,甚至小儿麻痹的痴呆儿都有,能不能选好是朝代气数。
我已经说过,这个制度是汉族老祖宗延续了两千年的制度,但是清朝并不用。
在玄烨他祖宗努尔哈赤时代,满洲人是相当落后的,基本属于原始社会与奴隶社会的过渡时期,原始社会比较讲究民主,打个猎可以分着吃,选个带头大哥,当然也大家一起选。
所以,在努尔哈赤病逝的时候,他没有留下遗诏,而是由诸位旗主共同推举大汗。
被推举出来当大汗的人是老八皇太极,当然还选出了几个平起平坐的兄弟来辅政,分别是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几经轮回,皇太极搞定了其他三位,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
在皇太极当上大汗的同时,对于另外三位兄弟来说,是一场浩劫,因为他们的母亲在这场争斗中被白白牺牲,因为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会被无情地剥夺,他们不信命,他们只怨人。
其中一位的心中,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个把仇恨埋在心中,忍气吞声活着并奋斗的人,熬到了十八年后,在十八年后,皇太极去世,他操纵了新一次的皇位更迭,最终他如愿以偿,取得了这个帝国的真正行政权。
在他为取得手中权力而笑傲苍天的时候,而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兢兢业业的豪格却死在了弓弦下,他的妻子被夺去,他的荣耀被消泯,连他的儿子也成为了可被奴才唾骂的人。
在贵族公推的制度下,牺牲了至少三个人,一个是褚英,努尔哈赤的大儿子;一个是阿巴亥,多尔衮的亲生母亲;一个是豪格,皇太极的大儿子。白骨累累,唤醒了重新的认识。
贵族公推看似很民主,实际上很不民主。它没有公推的基本标准与法定程式,所谓的公推,实际上是智慧的比拼,是实力的博弈,成功者登上了地位,失败者成为了一堆白骨。
最为可悲的是,成功者与失败者曾经血脉相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时间再过了十八年,当顺治帝死去的时候,他再也不想这种骨肉相残,手足相侵的悲剧重新上演,他在深思熟虑之后,选择了三子玄烨做为了皇帝,继承了帝位,顺利过渡了。
应该来说,福临的选择是明智的,三子玄烨,他没有选错。
但是,也存在一个事实上的缺点,如果福临突然去世,没有任何选择,那么就会因国家无主而举国大乱,弄不好血流成河。而事实证明,清朝皇帝猝死的概率,也是相当高的。
玄烨痛定思痛,他在读了大量汉族的历史之后,在认真思考清朝四代人在皇位继承问题上出现的坎坷与纠结之后,决定重归老路,学习汉朝人的做法,设立太子,嫡有便立嫡。
在这种背景下,康熙十四年赫舍里氏的儿子允礽被立为太子。
这一年,康熙二十二岁,允礽两岁。
康熙对允礽是非常照顾的,尽管康熙只有二十二岁,他依旧做好了一个父亲。
康熙给了允礽有如阳光一样的温暖,他亲自教导允礽学问,并且给允礽选择了全国最著名的学者作为其老师,与此同时,康熙还给了允礽不同于一般的待遇,让所有皇子羡慕。
先后给允礽当过老师的有熊赐履、张英、李光地、汤斌等等,都是全国一流的大学者,在他们的悉心教育下,允礽六岁就学,不久后便通晓满汉两种语言,擅长骑射,颇有文采。
在允礽感觉到教育的熏陶的同时,康熙还给允礽以生活的温暖。大凡重大节日,朝臣在跪拜完康熙之后,还要到太子寝宫跪拜太子,但凡有敢挑衅太子尊严者,不管是谁,撤!
看着茁壮成长的允礽,康熙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他有理由相信,这个孩子能够记得自己的恩德,记得父亲的慈祥,同时能够学到千百年来的治国理念,若干年后成为伟大的君王。
然而,在允礽的心目中,父亲仍然是父亲,不管他多么和蔼,他依旧是个君王,他有着别人揣摩不透的反复无常,有着永远不可侵犯的神圣权威,有着一张始终严肃认真的脸。
有一种爱,叫爱的虐待。在允礽幼小的心灵中,觉得一切都是父亲的给与,觉得所有都理所当然,他没有奋斗后成功的喜悦,没有普通孩子本应该有的童趣,他脸上失去了笑容。
只有在挫折后才会懂得奋斗;只有在奋斗后才会得到喜悦;只有在喜悦之时才能绽开笑容。父亲留给儿子的,应该是一片开阔的天空,而不是一个永远不变的指南针。
康熙留给允礽的,是没有奋斗便得到的果实,他永远不会认真珍惜;是没有笑容的威严,他永远觉得父亲的严峻而无法侵犯。爱永远只会存在在自然之中,威逼与强加都没有用。
这便是允礽,一个可怜而又可悲的孩子!
允礽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中渡过了他的童年。
幸福与痛苦,只有允礽自己知道。他是生下来就富贵,他是受到了众人的顶礼膜拜,他是有一个成功的父亲和出色的师傅,但是,这一切,并不能说明,允礽打小就是幸福的。
很多时候,在人们心中,得到的往往并不幸福,得不到的才最是幸福。
只有在为一个目标,经过长期奋斗而达到后,才具备真正的幸福感。幸福与得到什么无关,幸福只与怎么得到有关,在获得幸福的道路上走得越曲折,他的人生的幸福感就越大。
允礽是一个不需要渴求,也不需要奋斗,更不需要追求的人。他出生的时候,他的一切都已经既定,他是那个衣食无忧,生而为贵的富二代,幸福对他来说,奢侈得不能再奢侈。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允礽在没有欢笑,没有幸福感的情况下,走完了他人生的童年。
康熙二十九年康熙皇帝亲征噶尔丹,驻跸于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由于劳累过度,病得不轻,他立即召太子及老三共同来到他的驻跸地,他需要儿子的孝顺与爱护。
不管玄烨多么威严,多么强大,他始终是一个人,他需要珍贵的友情、甜蜜的爱情以及无私的亲情,然而,他又是一个皇帝,因此他失去了珍贵的友情与甜蜜的爱情,他只要最后一点点无私的亲情,在自己病倒的时候有人侍奉,在自己脆弱的时候有人鼓舞,仅此而已。
这就是一个皇帝,真正想要,而也是最难得到的。
这是允礽第一次离开京城,他与弟弟一起,领略到了北国的苍茫与浩瀚,他渐渐认识到自己郁闷与憋屈,一个心情被压抑了十六年的孩子,终于领略到了大漠长空,雄鹰翱翔。
允礽与其三弟轻快地来到了父亲的驻跸地,他虽然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病重的父亲,但是他的思绪始终忘怀不了压抑数年后的放纵,憋屈许久后的一吐而快,他感到这才是幸福。
所以,在康熙面前,本应该十分悲恸,哭得死去活来的允礽,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伤心与担心,尽管他也尽心照顾着自己的父亲,但是,他的脸上始终无法抹去喜悦的光芒。
病床上的玄烨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与无助,挥挥手,你先回去吧(遣太子先还)!
圣人说:父母唯其疾之忧!
允礽侍奉父亲的表现,让所有的父母都会感到痛心,但是,也正是这样,我们才知道允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随心所欲,不会欺瞒也不会阴谋,胸无心计的普通人。
人类最大的导师,不是父亲,也不是老师,而是生活。
允礽应该知道,他的祖宗努尔哈赤并没有老师,但是,是艰苦的生活教育了他,创立了这份基业;他的曾祖父皇太极也没有老师,也是生活教育了他,成就了辉煌而又伟大的事业。
然而,尽管允礽有优秀的父亲与博学的老师,但是,没有了生活的磨砺,没有了人生的坎坷,他始终无法领悟到人生的真谛,不能通晓生活的不易,更不可能学会政治生存之道。
允礽依旧是轻快地回到了京城,他应该感觉到了父亲的不悦,但是他也许并没有感觉到,他的此举不但伤了一位父亲敏感的心灵,而且让一位威严的君主感觉到了莫名的恐惧。
回顾历史,因为皇位而兄弟相残,父子相侵的故事罄竹难书。允礽应该知道,停尸不顾,束甲相攻;允礽也应该知道,烛影斧声,千古之谜,哪一件事不是鲜血淋漓,可怕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