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书次日,马知勇还在酣睡。
冉明翠进屋,打开了两扇木窗,阳光倾入,整个楼阁都亮了。窗外传来鸟叫鸡鸣狗吠牛哞。屋里全是木器,吸收了太阳光泽,显得质朴而木讷,犹如懵懂浑沌的心情。
接着,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冉家寨山民,趁着雪霁,出寨捞些油水,下套逮野兔,拿猎枪打毛鸡,碰巧了,撂翻条半大野猪儿,抬回寨杀了过瘾。缺粮的山民,背一个底细敞口背篼,提根捶衣棒儿,到火棘林打红籽,磨了面,蒸火棘粑当饭,也能免得一冬饥饿。人们各自刨食儿。山里穷呀,不想个法子,年年饿死些人,冉大成他们村干部就不好交代了。
找食儿这事,要不感觉饿,也是极自由的活动,男人、女人、细崽儿,高兴得跟疯了似的,想打猎就打猎,想采药就采药,要是想捉野兔儿和毛鸡,悄悄地守到,等它们自己踩套儿,只须捏紧绳头儿不松手,猎物就是你的。
冉明翠最喜欢冬狩,不是守着马知勇,早就跟相好的姐妹,满山遍野疯跑了。
幸好不久,马知勇醒了。
他双脚猛蹬几下,踩不实地面,就势撑住铺帮帮,用力上挺,把身体弯成弓状。马知勇极想射击一个人。他摆出的这个姿势,等于拉空弦,没搭上利箭,手累了就放开。马知勇全身鱼也似,在铺上扳了好几扳,然后清醒了一些,手撑着坐了起来。他双眼望着前方。那是铺的另一头,蓝花花的蚊帐,关了帐子,铺上就是个小世界,外人看不见里面。
这时候,蚊帐是撩开了的,内里一目了然:一床棉被,一个绣花枕头,一个睡醒了还有些迷糊的人。
这人当然是马知勇,黄荆村所有山民,都喊他马文书。
马知勇没有看见冉明翠,双目直愣愣的,只看见了前方那铺印花蚊帐。
冉明翠见马知勇自己坐立起来,很高兴,晓得他真的死不了。这就不会惹起任何事故。她端起药碗儿,坐到铺跟前去,看着马知勇神浊浊的好笑。
她只是心头在打抿笑,伸手拍他一下,示意马知勇看着自己,把嘴张开,要喂参杞汤给他喝。
马知勇回过神来,把脑壳扭到冉明翠那个方向,明白了,张开嘴巴。冉明翠舀一调羹汤喂过来。马知勇拿嘴啜住,咽了,又主动把嘴张开。冉明翠再喂他一调羹汤药,马知勇又吞,喉咙咕地一响,吞咽得十分顺利。
他伸长颈子像鹅鸭那样贪婪地吞食。
冉明翠喂了十几调羹,看马知勇吞得急切,药汤顺着口角流到颈项了,又取出手帕,替他擦干净药痕,继续喂食。
马知勇边吞汤药,边回忆自己吃药的原因。
似乎自己摔了一跤,用力翻爬不起,手脚都软了,啷个又到了草地,然后,黄云丽同志来了。黄云丽是乡团委书记。上山前,钱大姐介绍,希望他跟她耍朋友。他们牵着手,踩着厚厚的草地,都控制不住,便好了一回儿。似乎有人喂自己喝药,喝醉了,人事不醒,醒过来就在铺上。
冉明翠十分下细地喂马知勇喝药。
野沙参老山枸杞百年老树白果熬的汤,果然十分有效,马知勇喝下不久,脑壳就清醒了,浑身似乎充满了力气,明白是冉明翠在不懈地守护自己,心里异常感动,要跟她握手。
握手是干部表达热情的行为。
可是,马知勇清醒了,不做别的,先就跟冉明翠握手,说明他的意识恢复了,应该立即想到自己做什么来了,摆什么谱,是不是没搞灵醒呀?
冉明翠眼明手快,一把攥住马知勇那手,顺势扶他坐稳,往背后塞了个圆鼓鼓的糠壳枕头,使他靠得舒服一些。
两人就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马知勇想问,自己怎么睡到铺上了,咧了几次口都说不出话,吐了几个单音节逻辑又不连贯,只是哦哦啊啊的。冉明翠晓得他要问些啥子。可有些话只能别人来问,不适合自己先说出来,也更不便于坦言相告。
她重新端起碗,舀了汤药,一口口喂着马知勇。
随着时间缓缓推移,马知勇的思维功能和语言能力都恢复了,他明白,有人救了他,谁救的?跟前就是冉明翠,救自己的恩人,当然就是她,起码晓得她是谁。马知勇激动得热泪盈眶,问:翠妹子,是你救我的呀?
问了,挣扎着下铺,他想行个礼。
冉明翠见马知勇瓜兮兮的,还讲礼性,心头着实感到可怜,把他推着阻住,应承了:是的。
马知勇大喜过望:这么说,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哟!
说完,盯着又娇又媚的冉明翠,拉紧她嫩生生双手,像是捏住了一对毛鸡崽崽儿,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移开眼睛,或者松了手,就会扑棱棱地飞了。
冉明翠不敢否认,怕他激动得晕倒,想说也有荆草药的份儿,没有说得出口,怕他追根究底,把胸膛一挺,承认了是她做的,羞得双颊晕红。
马知勇看来,这就是认账,何况,满面娇羞的冉明翠,无殊于开繁了的一朵映山红!
男人希望被漂亮姑娘救或者救漂亮姑娘。
昨晚黑,冉明翠跟马知勇一番厮磨,内心波澜翻滚,再任他拉住手儿不放,心里撞入野兔儿般的乱蹦乱跳着,嘴里喘出的气息渐渐粗莽,待不住,挣脱了手,说要去把碗洗了,便飞跑下楼。
楼梯传出笃笃的脚步声,清晰异常,数得出她下了几步。
马知勇感到奇怪了:翠妹子恁不好意思,莫非自己跟她做过什么嗦?仿佛发生了男欢女爱的事儿。他掀开铺盖,床单上留下很模糊很宽的水湿印子,像个躺着的人,没有其他任何痕迹。马知勇摇了摇脑壳,对自己的荒唐想法感到可笑,同时暗暗心惊,这妹子,轻易就惹得自己朝那方面去想,弄得跟着魔似的,倒是不简单。对那梦境,他倒记忆犹新的,不敢肯定自己跟冉明翠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怎么会清醒过来又昏迷过去!马知勇担心自己有越轨行为,假如跟她发生性关系,那就糟糕了。钱大姐才介绍杨乡长的表妹处对象,自己就跟冉明翠翻扯出事情,不好跟乡长交代还是其次,对不起那妹儿,有违事理道德。
因此他想:在山盖多待几天,有些事情慢慢去套问,总要做个明白人!
他还没有想起,除了寻找救命恩人之外,自己还要做些什么,自己为什么进山,自己被救的起因是什么,清醒和明白占据了马知勇全部思维空间,他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或者叫做工作任务,所有的事都想岔了。
窗外的雪风吹进来,在屋中间打几个转儿,混合了楼下火塘的余热,又飞快蹿出去,留下淡淡的清凉。
冉大成坐不住了,他心眼儿死,反复思考,对马知勇冒雪进山感到十分奇怪,心想:既然不是专门来看望冉明翠,那就另有别情!黄玉花也急:究竟马文书是不是来会翠妹子,是否得有句话嘛,恁个泰起,搞得人心焦。她就怂恿冉大成去问清楚。冉大成左思右想,拖延不过了,才上楼去问:马文书,下恁大的雪,路滑得要命,你上山做么个?
一语提醒了梦中人。
马知勇后悔不迭,狠拍着脑壳,要使自己更清醒,声嘶力竭地述说:哎哟,差点搞忘了大事!冉支书,你赶快通知,立马召开全体村民大会,我有县委常委扩大会的重要精神,要连夜传达!
他顿着脚脚跳,人站不稳了,脚下踏空似的,瘦长身体摇摆得很厉害,随时都会倒下去。
咦,连夜?
几人一齐看他,又看太阳从门外斜照进来,还早,都怀疑他还没有睡醒。
冉大成就不理解,心想:活过来一哈儿,命保得住保不住还不敢肯定,么就拼命喊要开会,这些乡干部,不晓得是哪样材料做的!于是劝他:马文书,你还软得站不稳脚,我安排翠妹子照顾你,等身体好些,先开村干部会,再开村民大会,要不要得?
那不得行!马知勇一口回绝。他既为自己骚花花的想法羞愧,又怕救命恩人会生气,瞟几眼冉明翠,上气不接下气说:这个会,你晓得不,关系到黄荆村,几百山民,幸福生活,你快些下通知,村社干部,村民,通通来,马上召开村民大会。
说到后头几句话,他又累了,话音有些嘶哑。
一只牛蝇子就在马知勇的鼻端盘旋,发出嗡嗡嗡的飞翔声,他也不晓得伸手拍打。
冉明翠才刚救下马知勇的命,自然见不得他不顾惜身体,开什么会议,干涉说:马文书,工作再要紧也要顾惜身体么,哪有人还是昏迷不醒的,就要召开村民大会。她认为马知勇还会昏迷过去。后踅进来的黄玉花打帮腔:就是的嘛,山民顶风冒雪不要紧,马文书你太虚弱,要支持不住,倒在会场,我们黄荆村负不起这个责任哟。她熬好了羊肉萝卜汤,进屋来喊他们去吃,不愿意遭干扰。马知勇十分不耐烦,挥手扇开眼前飞舞的牛蝇子,着急地说:乱弹琴嘛!哪个要你们负什么责任,我在乡里立了军令状的,必须连更连夜传达到所有山民,是说所有山民,你们懂不懂?
传达上级指示,是不能过夜的,所以马知勇要急。
黄玉花还是不以为然,说:马文书,是不是连更连夜传达,除了我几个,还有哪个晓得?黄荆村山民既不么个晓得,你管它哪阵传达得到嘛,还是先睡个回笼觉,明天再下通知。冉大成也说:是嘛,雪才住,下通知困难不说,山民都上坡了,又不能盖上盖下去拉,影响群众生产。冉明翠救了马知勇,最见不得这种假装正神的乡干部,再劝:山民不管你传达么子精神,出了门就跟敞放的牛羊,么个都吆不拢格。几人一唱一和,尽是些推搪敷衍的歪话,马知勇很想顿起脚脚臭骂他们一顿,只是碍于救命恩人冉明翠的面子。
那牛蝇子又飞过来,冉明翠伸手,啪地一下拍死了。
马知勇急得话都说不伸展了:你们,不懂得很,很不懂事,乡党委和乡政府布置的工作,说办就是要办的,说啥时候办就要啥时候办的,由不得你随便更改日期,你说是不,冉支书?
冉大成见他真着急,晓得此事必定关系重大,只好应承下来:马文书,你莫着急嘛,先人板板的,老子倒有个办法喊人,你先把早饭吃饱了,我立马跟你去下通知。
苗家人擂鼓聚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