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冉家寨中间,有座鼓楼,里面摆着一面铜鼓。
这面苗鼓,传自上辈很远,过去用于聚军,召唤山民抵抗土匪或跟政府对抗。鼓桶是铜铸的,桶面刻满了蘷龙纹,以及几百个曲里拐弯文字,老辈子说是失传的苗文,至今无人能识。鼓皮黄灿灿的,不晓得用啥子材料做成的,有人说是犀牛皮。这鼓敲起来满盖震动。平时,也敲打铜鼓召集山民开会。鼓声一响,限时到齐,晚来山民遭扣工分扣发救济钱粮,所以无人不听。擂鼓开会也有讲究,鼓声急促不断是通知开村民大会的,鼓声接连三响是通知开村民委扩大会的;鼓声紧一阵慢一阵,则是通知召开村支两委会。
冉大成不召开支委会,说共产党讲民主,就开村支两委会,议了村务事,把村民委员也都教育了。
鼓楼有五层,形似凉亭,四面透风,每层铺有木板,上楼的梯子很简陋,两根木柱间横插一些木棍,好在楼层不高,几步就可以蹿上去,不用扶手。
冉大成进了鼓楼,提起粗壮的牛腿骨鼓槌,往鼓皮上试敲,咚地发出了巨响,胆气就是一壮。于是,他双手握住槌把,一下下敲打鼓面,咚、咚、咚的,鼓声响起,朝无边的天空传开。接着,咚咚咚咚咚咚,敲出一阵急急如律令,鼓声便不停息了,一阵紧接一阵,风雪搅天似的,震得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紧跟到,冉大成大吼了几声:开会了!随着鼓声送出。这是提醒村干部,莫忘了冒雪进各寨去下通知。然后,敲起不间歇的慢点子,每一声都很沉重,差点把山民的心子震破。
其实,大雪封山,聚拢山民开会,简直千难万难。就全靠村支书的威望召唤了。村党支部书记冉大成没多大魄力,选上了支书,基于两个条件:他当兵保卫过祖国;又在国有青峰林场做过合同工,当合同工跟公家就有过交道,万一村乡、村企之间发生纠葛,人熟地熟好办事;冉支书还有的是蛮力气,在青峰林场伐木,其他伐木工两人抬一根木料,他一人扛一根!力气大就令人信服,相当于有威信,能够登高一呼万人相从。黄荆村三寨山民真正看得起冉支书的,只是那份威猛憨厚,至于村务事上出谋划策,那都是村长冉毛狗在作主。入冬以来,家家户户围拢火塘,烤取一点旺气,许久都没有聚众摆谈,鼓声咚咚,像注射一针兴奋剂,使得上中下三寨那些山民,陡添一份好奇心,纷纷赶拢,看是不是要发救济。
冉大成试鼓的时候,山民就出来听,在喊么人开会:急急令是喊开村民大会,后头几声不紧不慢的鼓点通知开两委会。这不是脱了裤儿放屁?村民拢齐了,莫非村干部不在其中,单独要下通知,分明是冉蛮牛急疯,找不到了东南西北。
这就使他们各自产生了不同想法。
马知勇心头明白,何时召开村民大会是由自己掌握,能不能及早召开村民大会则是组织考验,冉大成这些村干部懂不起那莫管他,自己一定要坚持及时开会,免得二回有人抓住这个痛脚,说小话打小报告,那就背时了。
而对村干部来说,头天下午或者二天上午听到县委指示,并没得多大区别,马知勇犟起德性憨整,结果必然费力不讨好,只是看在他命都不顾地撵进山寨,才不跟他争辩。所以,冉大成打完鼓,到寨中转了一圈,把几个村社干部喊拢堆儿商量,统一了认识,县委指示必须紧急传达,莫等马文书着急,把他的病气翻了。
会议地点在村小学校的教室。
干部们回屋吃过饭,打着饱嗝,三三两两的,走到村小学,参加村民大会。
山村小学校,开学后,自有学生娃儿搬来桌子板凳,放了假就把自家的桌子板凳搬回去。教室里空空荡荡的。开村民大会时,讲究的山民自带木板凳,懒散的就到操场坝拣块砖头石块垫屁股。久无学生打扫的教室,满地都是纸渣,泥巴墙上东一道西一道的,画着些扁太阳方月亮细飞机粗大炮,以及搂抱着的儿娃和妹崽。柏木窗子也没镶玻璃,糊窗孔的白纸早就脏得变成灰色,还撕成了三五块,完全不能遮风挡雨。
冉大成又上鼓楼,把铜鼓打得狂风暴雨似的,震荡天地失色,催人到会。盖上山民都应该听见了。冉大成回到屋里,耸肩后顶,咣地把门关拢,弯脚勾来一根板凳,立在门背抵紧。他自己一屁股坐到马知勇的旁边,抱着烟筒呼噜噜地吸水烟。苗家这支水烟筒,也颇有讲究:选竹节细密多年生的楠竹根,打穿竹节,装上大半筒水洇起,抽烟时,烟气在净水中过滤,呼噜呼噜地直响,也叫做吸水烟棒。台上那些干部,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多隔一阵,羊肉汤煽起的火性慢慢褪了,身上就开始打冷噤,不住地喊冉明翠把镔铁桶提过来,往里面加松木块。
冉明翠找来四五个火炉子,摆在主席台上,对着村干部们,也使热气朝会场散发。
山民陆陆续续地走拢,进屋的人,不停把关紧的门推开,夹着雪花的冷风忽地颳入,又不断随着那些格老子多只手、把门关紧嘛的怒喝怒骂声,咣当一声反弹回去,砸得屋顶墙壁簌簌落渣,把雪风牢牢地隔在外间。
门窗关闭紧了的教室,光线暗淡了。几个负责维持会场秩序的冉家寨合作社干部,手忙脚乱的,往梁上挂起几盏马灯,灯捻子拧得很大,教室里才重现光明。
这时,冉明翠又拿来几只镔铁桶,各自丢些油松疙瘩,拢起了炭火,周围再放下许多松木块,便于随时添加。炭火桶旁挤满衣衫褴褛的山民。男人们有的操着粗话聊天算命,有的吧嗒着旱烟打牌;妇女们有的敞胸露怀喂娃儿的奶,有的伸起嫩白手杆绕自捻的羊毛线。黑板前的讲桌当主席台,台上临时摆下几根长条凳,上面坐的都是村干部:顺时针方向数过来,最左边的是村治保主任荆成田,长得文静清秀,却是火性子,性格暴躁,人称荆牯牛,他是荆疏远近房堂弟;挨着他坐的是村妇女主任冉富婆,盘盘脸大眼睛个子不高,是个很利索的农村中年妇女;村长冉毛狗眯着一双细眼睛,正悄悄跟马知勇咬耳朵打商量,不晓得在说啥子,其实,台下稍有见识的社干部都晓得,他在故示亲密,说明村长跟乡文书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冉毛狗对马知勇介绍冉明翠的诸般好处。正中间位置由村党支部书记冉大成坐了,他的习惯是坐在中间偏左地方,山民说他是左派代表,不晓得是褒还是贬。从右边数过来,坐的都是外姓干部。村会计黄算盘精于盘算,是个外表十分精明的中年山民,这时候只顾吧嗒叶子烟;挨着他坐的是一社社长荆疏远外号叫荆草药,依次挨他坐的是民兵连长黄三中又叫黄火炮。乡政府文书马知勇坐在中间偏右处。他一边跟冉毛狗说悄悄话,一边往手头的红壳壳本本上记录,全无冻馁模样,弄得冉明翠半岩坎打秋千、悬吊吊的,拿俏眼睛把他死死盯住。
好不容易,马知勇跟冉毛狗的悄悄话说完了,会议应该开始,山民们单等冉大成发话。
冉大成再憨笨,也晓得冉毛狗在干部和山民眼里又得一分,可他不晓得该如何扭转会场的重心,只好把披在肩头、绽开好几处棉花的军大衣一掀,撑起魁梧身体,扯开喉咙喊:不要闹了!不要闹了!各位,乡上马文书,要跟大家传达县委扩大会议的精神,格老子,丑话说在前头,都不要说空话摆龙门阵。
然后,他转过脑壳,逼出笑脸,朝马知勇点头,做个示意,请他接着讲。
马知勇点了点头,没有立即说话,借机观察与会山民的反应。官场上称之为装深沉。凡是当干部的,不管你的官多大多小,既然是个官,就要有官威讲官派,有两个规矩乱不得的。首先,装深沉。起码你要做到这么几条:一是遇事不要乱表态,免得自己说出些事情来笼起;二是说到钱要宕以久远,俗语称为打射招儿,那些人民币事情牵扯太广,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听者反以为你没得什么水平;三是做事要留后路,只要不是刨你祖坟挖你老屋,必须要给山民留一个以后见面的余地;四是千万莫做栽刺的事去得罪人,也莫做栽花的事让山民以为你在刻意讨好他而看白了你,多栽些树遮阴歇凉剔桠摘果而流芳百世。这样,山民就会拥护你,为你说无数好话,你就有威信,在驻点山盖和寨子说话,就会有人听。其次,纲举目张,必须抓住山寨几姓主事人,比如黄荆村,冉家寨抓住冉大成,黄家寨抓住黄三发,荆家寨抓住荆疏远,下面一大串的事情,很容易搁平。
会场里闹哄哄的,使得村官儿大丢面子,直接影响本姓村官的威望,就有好管闲事的山民出面压制。算命那群人中间站起一位黑瘦黑瘦的中年人。他叫荆世国,在荆、冉、黄三大家族中,排起辈分,属老辈子级,也是村寨外出算命先生的头儿。山民称他为荆半仙。这人蓬松着乱草般头发,干瘦的长条脸上敞着一张瘪嘴巴,双手把捆着旧军用棉袄的山藤紧了一紧,站起来,跟冉支书打帮腔,表示荆家寨的支持。他放开了喉咙,猛吼:格老子,都莫闹!婆娘家把手头东西收起了,打扑克的赶紧散了伙,像么个话,都听冉支书说!
会场顿时安静,只是,静得有些怪怪的,山民们不免吃惊:龟儿子荆半仙发了么个神经,冲了么个壳子,一身破衣烂衫鼻涕龙拖起多长,胆敢在村民大会上惊爪爪地乱吼乱叫?
既有人打出了招呼,他们虽感惊诧,嘴巴还是闭紧,会场产生出鸦雀无声的效果。
马知勇示意冉大成先说。
冉大成手足无措,挠挠脑壳,结结巴巴的:格老子,乡上马文书来说,县上开了一个委员大会,县委夕书记、县府肖县长都去了,说全县都要开荒,要种树,要搞绿化,山上山下都要一片绿,不绿就不得行!
这话武蛮,先就惹得黄家寨几人有气。
盖上冉家跟黄家,为争夺山村主事人地位,常常明争暗斗。冉大成提议寒冬腊月上坡种树,山民肯定不拥护,正是贬低支书形象的极好机会。黄算盘就想在马知勇面前狠踩冉家一脚,一口打断他:冉支书,你啰嗦半天,听不懂究竟做个么的。要开垦荒坡嘛,十冬腊月寒冷,野鸡野兔野山羊都不上山,哪个龟儿发了羊癫风,去搬石头动土?要栽树子嘛,冻泥巴比石头还硬。冉支书,你出了名的蛮牛,去挖几锄试试,得不得行?甚至于要搞绿化,更是癞疙宝打哈欠、好大的口气,黄荆村几寨,自古黑泥巴白石头黄土坡儿。绿化?嘿嘿,格老子绿个鬼话哟!
随即龇牙咧嘴地做了个怪相,活像狰狞的鬼模样,顿时引起台下山民一阵哄笑。
黄算盘更得意:格老子的,二两糍粑拌半斤红糖、笨得很哟,开么个荒,种么个树儿,莫不是搞杂种?
又引起山民阵一阵的哄笑。
这番话,纯属扯皮撩筋,起着大唱反调的作用,听得马知勇眉头紧皱,表情生异。
冉毛狗立即捕捉到马知勇不满的表情,摩拳擦掌的,要在领导面前挣表现。
这人虽然又瘦又小,像一条野毛狗,说起搬嘴角力的事,老橘皮似的脸上,一双细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对付刀子般锋利的质询提问,只要镇定了,也不会虚怯黄算盘。他一巴棒打下来:格老子,黄算盘你好大胆,县上说承包荒山,植树造林,你偏偏要反对,我问你,这县委扩大会的决定,你也敢反对?
冉大成这才晓得,该说县委指示开荒种树,立即强调,表明自己的态度:县委要造福群众,你黄算盘再精,也不能够算绝了!
对付黄算盘就是打压黄家寨。
黄算盘向来不服冉大成,反问:既然是造福群众,该给我们些么的好处,扯鸡巴开荒、绿化么个,你冉蛮牛反正不在乎,莫非又要我们白费力气?
他有意发难,就要让乡里来的马文书看看,黄荆村选他妈个大笨蛋当村支书、野毛狗当村长,究竟管不管得到用处?
这种话莫说明显了。
论口才,冉大成本就不是黄算盘的对手,此时被他三言两语的一逼,银盆大脸立刻变成火鸡红冠,然后麻麻点点地充起了血,活像隔远了看的一窝红籽。他不禁恼羞成怒,口齿却清楚了:你龟儿莫东扯西扯,黄荆村,就是要种树。
任何事情,只要咬住一件去说,把它说清楚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