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玉看他一眼,淡淡笑道:“我若不帮你,你岂是那洛九卿的对手?咱们王府的人,死一个在他手里就够了,难道连你好不容易真心喜欢的这样一个人,我也要巴巴的给他送去吗?”提及两人共有的这位姐姐,正可以软化曜思的防备之心,把两人拉在一个更近的位置上。于是曜玉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得甚至带了几分哀戚。
曜思忆起姐姐明秀,果然心中暗恸,很快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却仍是质问曜玉道:“五哥之前便知道我的心思,为什么仍要执意将她送到洛九卿那里,全然不理会我的感受?”和曜玉缠斗多年,他己渐渐变得心思缜密,不肯放过一丝细微的可疑之处。
在他想来,就算这次答应了曜玉,把圭玉给了他,自己也必会第一时间去找杜显商议,想办法弄明白曜玉的意图,然后设法阻止。他只是不曾料到,曜玉竟只是单纯以此事来敲打警告他,让他不要再这般任性妄为,辜负了父王的希望。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他并不相信,却一时也想不明白,在这种外人看来有些无稽的事情上,曜玉为什么选择帮助他——曜玉之前是一贯的劝他,要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此时曜玉提起明秀来,果然释去了他几分疑惑,却仍是要将之前受气的地方问明白。
曜玉一双美目看向他,片刻后一笑道:“时至今日,你还看不出我的用意么?这一来,我们取得了洛九卿的信任,他教会了天喜刀法,以后你若是助父王成事,她可会是你的左膀右臂;再一来,若不送了她走,这段时间任她留在府里,难免你不和她有些事;这让傅家知道了可不太好,怎么说他们也是高门士族,岂能容得你胡为?可是依雍容妹妹的说法,大婚当日同时纳妾,他们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了,难道还会当场悔婚不成?六弟难道想浪费这样一个好机会吗?”
一番话,说得曜思既惊且愧。惊的是,曜玉己全然知道了父王对自己的密诲,自请督军连河,挑动洛、郗两家的仇恨,策动郗知秋和郗春久对抗,甚至包括回防之后驻军景林,全是父王的谋划,正是为了效前朝之事,能废掉痴傻的太子堂哥,登上那人人向往的权力之巅。
父王是临去连河时才对自己说了这些话,而且提醒自己,一定要防着曜玉,密切注意他在京中的所作所为。他也是自那日才知道,杜显正是父王安排在身边辅助自己的。很显然,这个杜显并不是真正的杜平之弟,而是一个神秘至无所不能的人物,却惟听着父王的命令;真正的杜显,早不知在哪一天已换成了这样一个人,他却全不知情。据父王说来,杜显此人有足够的智慧和谋划来应付曜玉,所以一切的事情,他都要务必和杜显商议后再作决定,这也正是他之前对杜显信任的原因。
可是现在看来,曜玉早就知道了父王对自己的密诲,所以才借了这样的事来警告自己。不过很显然,他并没有和父王做对的意思,而且还在帮他们的忙,而且也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外心。曜思不明白,父王为何会对曜玉有一种惧怕般的防备。
愧的是,他开始觉得自己太混帐,屡屡把曜玉的好心当作驴肝肺。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过来,无论自己是怎样的任性妄为,他全无责怪的意思,反而是一贯的教导包容;杜显是一贯的让自己针对曜玉,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杜显好像总能找出疑问,让他觉得都是曜玉捣的鬼,其实许多事,最后看来并不关曜玉的事。
尤其现在,他还这样恳切的和自己谈话,提到要帮自己实现心愿,而不需要拿父王留下的兵符作为筹码;看来因为父王的警惕而生的隔阂和敌意,让自己和杜显是一贯的误会了曜玉。事实上,曜玉从来没有做出过加害自己的事情,因此在曜玉面前,他几乎是第一次从内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他是性格暴躁别扭的人,此刻再觉得愧悔不安,却也不好向曜玉说出感激和解的话,也只能闷闷地低了头道:“还是五哥考虑的周到。”片刻后忍不住仍是有些疑问道:“这样说来,天喜真的被留下来了?”
曜玉只是淡淡一笑,示意他随着自己往后面的暖阁处走。不过在门口便停住,指着挂在龙门架上的那件裘衣,还有地上那双精巧的女靴道:“瞧瞧,这是她今日赴宴时着的外衫,想来你是见过的。五哥几时骗过你?”
曜思见确实是天喜来时所穿的衣物,心下一喜,便忙的要往里走,曜玉却伸手拦住他道:“想来她已经睡下了。毕竟闺中睡颜,无由不得窥视,你明早再来见她吧。能留下她来,也费了我太多气力,我也要歇下了。”他似有些疲倦地下了逐客令。
曜思心内被喜悦充得盈满,此时全不介意曜玉的表情,忙应声道:“也好,我明早再过来见她。”一面放轻了步子向外走,不过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过头来,有些别扭地看向左曜玉道:“五哥……”曜玉微微笑道:“还有什么事么?”
曜思愣了愣,悔悟道歉的话终是说不出口,只得红涨了脸,粗声粗气地道:“没事,我走了!”一面飞快地向外走去,再不看他一眼。
曜玉看着他的背影,似自嘲般地一笑,片刻后仍是脱了外面裘衣,缓步走到了暖阁之内。将绣帏向两边拉起,他重新在软榻边坐好。在正厅呆了片刻,指尖己微有些凉意,他轻轻的往手心中呵了一口气,这才摸索着寻到被子里天喜的手,紧紧握住。微闭了眼,他轻柔地摩挲着她掌侧的硬茧,桃红色的唇瓣微微抿起。
一直以来,他想象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应是红酥香软,细滑柔腻,而不应该是如此粗糙,布满骑马挽弓留下的痕迹,就像从前……
从前么?
他忽而冷然一笑,驱散了脑中隐约浮出的散碎记忆,而不管怎样,他总能记得,曾有一双看着最是白皙嫩长,灵巧鲜活的手,轻轻替他梳理如瀑黑发,挽起鸦鬓玉冠;更曾在寒毒突发,噬骨锥心的剧痛之中彻夜守护,伺汤喂药;她的面目都己似不太清晰,脑中所忆的都似乎只有那模糊而忍痛的低泣,还有最后见到她时,那软软垂在身旁,血肉糜烂,白骨支离的一双手!
自此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并非天生孱弱,而是早被一只无形的命运之手扼住。而扼住他的这只手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和不可悖逆,正在一次一次的试图将他逼入绝境。如果说,以前他只是下意识的要挣开这禁锢,竭尽力气只让自己受到的伤害再小一点;那么从这之后他开始明白,面对他这个琅琊王的余孽,他们从来没有放松戒备,无时无刻不以一种掌控和俯睨的姿态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察觉到他有一点叛逆的苗头,便以一种极为残酷无情的手段来对他示警和打压,就比如,在他发现自己最为信任喜爱的新罗婢子顺姬不见之后,第二天却发现她奄奄一息的被扔在月琅苑门前,最触目惊心的却是那一双手——苍白残碎,血肉支离,令人不忍目睹。
而他忆起整件事的起因,也不过是自己在那个名义上的父王赐下的婢子中,单只挑选了一位入府不久,甚至汉话都不太熟练的新罗婢子——顺姬,又曾在无聊时随意写下一行小令:
新赔绿蚁酒,
轻执红酥手;
却笑玉郎颜色慵,
青丝委地不梳头。
此事于他本是诗酒之戏,没想到会让背后的他们如临大敌,因为之前不管是皇伯父赐下的美貌宫人,还是王爷赏给的俊俏婢女,全被他冷淡在一旁,从不假以辞色;他从来只习惯于自己搜索勘用之人,且大多是俊美轻灵的少年,因此京中早就有关于他好龙阳的传言,他自己也不以为意。
而此一张小令流出,显然将他自己,更将这个他惟一信任的婢子顺姬都推入了险境。因为在他之前的认为,顺姬是新罗人,汉话都还说得不太顺溜,显然不可能受他们的安排,因此在一众侍女中,他独留下了她。而顺姬真真是生了一双巧手,缝衣刺绣,剪纸折花,更因为梳得好发式而受到所有人的称赞。
是的,只要是他所表现出一丝喜爱的东西,就连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是不放过的。顺姬是月琅苑里惟一的软弱之人,因此他们才能将她任意折辱拷问,逼问关于他的一切秘密行迹。顺姬何其无辜,哪里能知道他的事情,自然是什么也说不出,直到最后被丢在月琅苑门前,她在昏迷中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却仍是含着泪,气若游丝地道:“公子,顺姬的手不能用了……顺姬,顺姬以后,再也不能亲手为公子梳发了……”
异常冷静和清醒,他将顺姬抱回了厢房,心中惟剩了冷绝的恨意。他们要看到他的失态,狂怒,他却偏偏不动声色。顺姬高烧数日,偶尔有清醒的时候,便是痴痴的看他,念着再没有人为公子梳发,而自己的手是彻底的废了,再也不能伺候公子。曜玉不言,却是执了玉梳在手,轻轻的为她梳起发来,直到最后能梳得极为美丽的女子发式。将养半月后,顺姬仍是香消玉殒,那双灵巧的手至死己是完全的溃烂发黑,是因为曾受了枷刑和针刑的缘故,再也没能回复之前的细巧嫩白。
从此以后,他将自己一切的情感都掩埋起来;看起来,不管对哪个女子,他的面上永是春风和煦,笑意盎然,却总把清冷残酷掩在微笑的玉颜之下。在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反击之前,他确实不想再让一个女子为着他,再遭遇这一切,他还不起;他不想再有任何一个无辜的女子,白白为他丢了性命。
榻上这个懵懂的小丫头,就算有十二分的本事与力气,却也是异于寻常的好哄好骗,只怕比伶俐的顺姬更不让人放心。而那个名义上的父王,现在已经秘密的回到上京城里了,在察觉自己所作的一切之后,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还未可知。他心里虽然没有底,却也并不曾有一丝怕意,不管怎样的情况,他都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可是,惟独于她。
她是一个意外,一个他以为已经解决,却远远不能抛却的负担和责任。那么,在一切的事态没有明朗之前,他必要护得她安稳,不能让她再出一点意外。就算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就算她因此而失望,怨恨,他也要她好好的。
以后总能向她说明白——她总是肯顺从他,也是肯听他的话的。
天将放亮,天喜便习惯性的睁开了眼。无论以前在绿萝山中,还是在洛九卿身边,早起练功都是最重要的事,风雨无阻。她这一醒,便发现曜玉只穿了白色的里袄,伏在榻边睡得正沉,更紧紧握着自己的一只手,心里一惊,立刻轻轻推醒他道:“曜玉公子,你醒醒!怎么你一夜都是在这里么?你怎么不回去自己的床上睡?虽说在暖阁里,这样的天气,还是怕受凉呢!”她一贯的认定曜玉的身体孱弱,是以此时见到曜玉明显是在床边坐了一夜的情形,不免立刻担心起来。
曜玉一唤便醒,却是很恍惚的才回过神来,对着她露出些极淡的笑意道:“不妨事。怎么你也醒了么?现在天还没亮呢,你昨日又睡得晚,还是再躺躺吧。”昨日不知不觉竟伏在这软榻边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沉,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天喜己很快的掀开了身上的锦被道:“我睡好了。平日都是这么早起来练功,今天突然不用练,还真有些不习惯。怎么今日还在下雪吗?”一面跳下了床,要去寻自己的衣服。曜玉揉一揉自己发麻的双腿,也从榻上站了起来,此时见她一头黑亮的长发直披到腰间,虽然睡了整夜,然而并不凌乱,不由心下一动。见她单衣赤脚便奔向窗前往外看去,一面也走到她身后,突然伸手揽住了她。
天喜吃了一惊,忙的便要挣开,曜玉却只是轻哼一声,将下颌靠在她头顶,嗅着她发间的清新气息,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抱你,一会就好。”天喜心中一跳,便怔怔站在那里,由得他揽着自己。片刻后曜玉才又轻声道:“小喜,昨天我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天喜的脸又红了起来,片刻后轻轻的嗯一声道:“我是愿意的。可总要先找到我爹爹,他若答应了,我,我也就……”
曜玉笑着让她面向了自己道:“他若不答应呢?”
天喜一愣,想着也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爹爹常常说的不自伤身世,不羡慕高门,他未必会因为曜玉公子是王府的世子而一口应承,于是索性硬起头皮道:“他就算不答应,我也会劝得他答应的。公子对我很好,我又……我从第一眼见到,就很喜欢公子……”声音渐渐低如蚊蚋,她红着脸将头埋在了曜玉的胸前,曜玉笑了起来,立刻又紧紧的抱住了她。
片刻后曜玉抬起她的脸,凝视片刻,才轻声道:“你也见过,知道我身体并不是很好。也许再过十年八年,也许不过一年半载,我就要离开你,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到时你该怎么办呢?”
相似的语气,相似的问话,让天喜警觉起来,想着当日爹爹在绿萝山中对自己的戏言,她不由立刻睁大了黑亮的眼道:“公子也会丢下我,一声不响的就离开吗?”曜玉定定看着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天喜想了想,却又坚定地道:“只要公子和我说一声,不管哪里,我都愿意和你一起去;若是你不作声的走了,我会一直找你,找到为止,你不要想着丢下我。”
曜玉心里一痛,却仍是含着笑道:“你当然不用走。你很好,你还这样的小,像个孩子,什么也不明白。这尘世间的一切阴谋算计,都与你无关,你正应该远离烦恼忧愁,远离这些血腥杀戮,好好的活着;我活着一日,便照顾你一日;我若是走了,你爹爹现在也杳无音讯,我只怕到时,留下你一个人……,一个人活着,总是很孤单的事情,而你又这样的让人不放心……”抚着天喜微凉而滑的长发,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一些轻轻的叹息渐渐消失在冷冷的空气中。
天喜抬头看见他眼中的伤感,未免有些惶惑。一直以来,曜玉面上总是带着风轻云淡的笑意,就算是对她偶尔的清冷之后,转瞬又会换上明亮的笑色;她一直沉溺于这种笑意中无法自拔,却从来没见过他这种失神的样子,这让她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痛意。
曜玉看着她怔怔的样子,未免又是一笑,却带了些凄然,片刻后才又看向她,低声道:“总之,我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为着我们的以后,所以你不必多问;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也必要信我,而且按我说的去做。你肯么?”
天喜望向他一双温柔凄然的美眸,己是不由的重重点了点头,曜玉这才又叹一口气道:“你记住就好。那么,先说第一件事,明日洛将军过来接你时,你要和洛将军说明白,你自愿留在王府,自愿留在我身边,不想再回他那边。之前我本来想过很多法子,不过怎么说,对他那般傲气的人都算是一种折辱,是以心中犹豫;想了半夜,还是觉得,你自己和他说明白最好,也免得日后纠缠。”
天喜似吃了一惊,顿时露出些犹豫的神情,曜玉己目光灼灼地道:“怎么,你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