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喜被他看出心思,同时也察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嗔怒之色,不由心虚,急忙摇头道:“没有!我自然,自然都听公子的……”同时却暗暗地发起愁来,她固然怕曜玉不高兴,又何尝不怕将军大人?每次看到将军大人绷起脸,她心里马上会犯起嘀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偶尔能看到他神情缓和,也会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而且将军大人说好了,明天会来接她回去,自己到时却要硬生生说出再不想回他身边的话,不用想也知道他会有多么生气。这不是愁死人么?
她这样想着,脸上便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以曜玉这样精明之人,怎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不由心中一凛,却即刻带了温柔的神色,莞尔一笑着轻声道:“这第二件事么,就是我之前说到过的,让你光明正大的留在我身边。”
天喜不谙世事,倒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因此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曜玉一手抚着她凉滑的发,一手己轻轻的抚上她的脸,似有些感慨地道:“自然,这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因为这样的事,总是需要父母之命的。可是一日找不到你爹爹,你的身份便不明朗;是以在外人看来,无论怎样你都带着为奴的血统,所以第一个不会同意的,便是我那母妃。母妃固然难缠些,可是她一个女人,无论怎样也要听父王的话。”
天喜这才知道其中的利害,不由睁大了黑亮的眼来看向他。曜玉一笑,又道:“只要父王应承,母妃便无话可说;而显然,父王也是不会答应让你留在我身边的,因为,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他绝不会容我得到。”
天喜听得一头雾水,因为不知道他和他所谓的父王之间的恩怨,也不知道这会是一件如此复杂的事情。曜玉也不欲细说,却反而又轻声问她道:“小喜,你可知道自己的出生时辰?”天喜想了想,嗯一声道:“有的。我的出生时辰被刻在一块桃木牌上,总是贴身带着的,爹爹说是我刚出生的时候日夜惊啼,我娘亲从道观里求来给我护身用的,可以辟邪。”一面低了头拿了那块桃木牌出来。
曜玉一愣,接过来看时,只见这块桃木牌长约五寸,宽约三寸,质密细腻,木体清香,犹带着身体的微温,正面刻着八个阴文小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曜玉想着一般的长命锁上所镌之字无非“长命百岁,金玉富贵”之类,不由心中诧异,暗想天喜娘亲可能并不是一般的女子。再翻过来一看,背面却是以阳文刻着她的生辰,乃是“永嘉九年十二月七日寅时”一行小字,字迹己有些模糊。曜玉没想到她身上还带着这样东西,一时陷入了沉思,天喜唤了他一声,他这才醒过神来。
事实上无论看与不看,他早己将自己要说的话酝酿好,此时看着天喜小心的将这枚桃木牌贴身带好,这才又看着她,肃正了面色,却仍是声音温和地道:“我仔细想过了,要让父王也满口同意的话,只有让你佯做是六弟的人,而且声称有了他的骨血;父王一生为子嗣之事悬心,到中年后才得了曜思这样一个亲生儿子,明面上看不出来,可人人都知道他爱如珍宝;若让他知道曜思虽然娶妻同时纳妾,原因却只是你有了六弟的骨血,这样,父王首先便会接受此事,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做王府的人。”
天喜面色渐变,片刻后直摇头道:“我不明白公子说什么。我只知道,我想永远跟随的人,只是你,并不是其他任何人。公子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曜玉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仍是淡淡地笑道:“小喜,不要急,你总要听我把话说完——我自听说你见死人而生异怖,有手足畏冷之症后,便特地相问了四明观中的一位仙道,他说你这种情况,很明显是天生神魄有失,胎中即受惊怖所致。你这样的命格,最易招致阴魂魇物,不但你自己,而且日子久了,连你身边的人也不能安宁,除非,你能找到那个命格和你相合之人,方可阴阳和谐,两仪顺化,再无忧虑。”
叹一口气,他又轻声道:“我也很希望,我就是你的命中之人;可就算是那样,也还要我能熬得过这冬日才行。而之前你也知道,我的身体并不算好,常常会梦魇,夜间从未有真正安睡过,只怕就算与你命格相合,也一时难得安宁。”
看着天喜神色渐渐变得哀戚,他淡淡地又道:“我并不怕你的命格,就算是逆了这天,改了这命,我也必会和你在一起。可是若有所妨,便不得不避,我不想拿我的命去赌,因为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来照顾你。”
轻轻抚一抚她凉滑的发,曜玉又缓缓道:“我已和六弟说好,以他的名义,纳了你进府。”天喜惊呼一声,正要说话,曜玉己用修长的手轻柔地覆上她的唇,道:“是我将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给了他,他才肯答应帮我们。待今冬过去,我若还能安然活着,便带了你,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好好的活着,过我们的日子,不用去管这府中的人是不是同意。”
看一眼天喜呆怔的表情,他又轻声道:“我若是捱不过去,也还有曜思替我照顾你——他性子暴躁些,人却是不坏的,又很是喜欢你。因着他生母的原因,他也必不会容母妃对你不利;这样我也放心些。至于别人,我是不放心的。”
迟疑片刻,他看向她的懵懂温柔的眼,又道:“洛九卿此人冷酷无情,不可托付。当日有一件大事,己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你心里既还有我,他是不会让你好过的。当日我们这王府中我的四姐明秀郡主,便曾是他的妻。只因他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便狠心将明秀和她腹中三个月的胎儿一同杀死。你虽然不畏他对你出手,可你的性子太过单纯,他的心思却太过沉冷阴狠,我怕你会受到伤害。”
除却谎称这计谋己和曜思商量好,这一番话,曜玉说得字字恳切,发自肺腑,哪怕是关于洛九卿的这些,他也没有半点诋毁的意思,因为这是他所知道的事实。虽然他想的其实是,只要能说服天喜,让她相信曜思是帮助他们的好人,因而以缓和些的态度对待曜思,曜思自会更加放松警惕。此一来,就算父王的眼线己知道了天喜的存在,天喜却是曜思的人,且又声称有了曜思的骨肉,那么他们便不会再对她不利。
自己既然想尽快的将天喜接进王府,远离洛九卿,却又苦于不能将她正大光明的放在自己身边,以免她受到伤害,那么曜思的接纳,无疑是最好的挡箭牌。而他正在慢慢收网,据柳敬言带出的消息,皇上己时日无多,只剩下一口气,朝廷中暗潮涌动,各自都有着自己的打算。
曜思大婚的日子,算起来也只有半月,庆阳王世子大婚,应该是轰动上京的大事,那么京中的多数世家贵眷到时都会来观礼。就算皇上在大婚之前驾崩,柳敬言亦有把握能秘不发丧;那么就趁曜思大婚的那一天,让所有的事情也都发生:皇上薨逝,夺宫血战,景林叛军,总之,那一天越乱,越好。越乱,他就越有机会实施自己的所有计划。
最后,便是让人趁乱让人带走天喜——就让当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世子婚宴,变作一场死宴;就让金壁辉煌,赫赫扬扬的庆阳王府,变做一堆瓦砾;就让他们为曾经所作过的一切,通通付出代价!温柔明亮的神色渐渐隐去,他的眸中闪动着沉冷和仇恨的炽焰,连他自己也尚未察觉,天喜己不安道:“公子,你怎么了?你不要这样,我,我害怕!”她微有些颤抖的手抚上他玉白的脸,连声的呼唤着。
曜玉似吃了一惊,这才又忙的对着她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只是方才有些不舒服,怎么吓到你了么?”天喜却不再说话,只是将头慢慢俯到他胸前,同时,第一次轻轻的,也抱了他。
曜玉自拥了她在怀里,这才又柔声和她说起,当着别人的面,一定要装得和真的一样,只做自己是要嫁给曜思。而私底下,要尽量对曜思客气些,却也要注意,和他保持分寸。“若让我知道他碰了你一下,我便会生气。以你的能耐,不让他近身总是可以的。曜思既喜欢你,他又是个暴躁骄纵的性子,很可能会忘了发乎情止乎礼。可是我好不容易求了他来帮我们,你总是要各处迁就哄着他些。明白么?”
天喜微皱了清秀的眉,因着不知道怎么才能哄骗曜思而为难。曜玉看出她的心思,浅笑道:“很简单,照你自己想的做,但尽量不得罪他就是。而且不要把他帮助我们的事提出来讲,到时候他一后悔,难免想和你弄假成真,那时我们后悔来也不及。你说是不是?”
看向天喜,他又带了些温和而恳求的意思道:“小喜,总是委屈你了。雪季一来,我的身体怎么也不见好。我想了这么多,也全是为着我们的以后。你放心,我绝不负你。到时我们找到你爹爹和娘亲,便一起离了这上京,去昆山之南,大海之东,寻你的族人,我说话算话。我想,你爹爹到时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天喜看着他,终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曜玉喜不自禁,一把抱了她道:“我就知道,你总是肯为我着想的。”一面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其实,当日若不是遇到你,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可以大好的。”
天喜有些不解地看向他,曜玉桃红色的唇瓣微抿,贴向她耳边切切地道:“那日和你……以后,我一时心神不宁,竟失手折断了我用心血培育的药引——月下珠兰;这样一来,我的寒毒解不了,所以还要等到明年春上,再到那荒僻的四季谷去寻那怪医,也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另给我一棵珠兰。所以,我的病没有好之前,你千万不要想着逃开我,我是赖定你的。”
这事本是实情,他此时也是觉得不得己才说出来,只不过为了在天喜纯良的心中,再加一些份量,让她不致生出别的心思。
天喜果然既羞且愧,半晌才喃喃道:“原来都是我……都是我害得你……”她再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深深低了头,两颗珠泪落入地上软毯,悄无声息;她却是很显然的红了眼圈,抬起头对曜玉道:“公子,我对不住你。我都听你的安排,我会,我会好好的等着你……”她哽咽着,终是又将头埋在了曜玉的胸前。
曜玉亦是动容,紧紧的揽住了她,再不肯松开。
窗外,朔风劲吹,大雪纷飞,窗内,相依相偎,脉脉无言。
良久,曜玉突然似想起了什么,看向天喜道:“来吧,我为你梳一梳头发。”
天喜赧然,正要说些什么,就听暖阁外七里的声音道:“公子,天喜起来了么?六世子在外面等候多时了,说是公子应承了他,他今早特地来看天喜的。”
曜玉似是吃了一惊,手中的玉梳竟然落到了地上,幸喜地上是软毯,只是扑地一响,并没有摔碎。天喜早弯身拾起,此刻见玉梳精美,不由得拿了仔细端详起来。曜玉笑着一抚她的发道:“忘记正经事了么?六弟他此刻已经过来了,如何应对,你心中己有数了吧?”
天喜默默点头,将玉梳递还了他,随之走到门前穿好了外面的裘衣和靴子。暖阁门前七里正等在那里,见天喜出来,也只略看了她几眼,并不出声,然后带着她往前厅去。天喜心事重重的来到前厅,果然见曜思正等在那里,一见着她,面上便是喜色不禁。
天喜有些不自在的坐下,这才发现曜玉并没有跟过来,只得勉强向曜思露了个笑脸,这才端端正正的坐在软几上,却再不看他。
七里不知什么时候己悄然离开,曜思轻咳一声,打断这尴尬的气氛道:“我们的事情,嗯,五哥都和你说清楚了么?你真愿意随了我……”他似有些说不下去,只是有些急切地看向她。
天喜抬起黑亮的眼眸看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曜思几乎跳起,此时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的狂喜,又问道:“真是你自己愿意的?半点也不勉强?”对曜玉的警惕仿佛己是一种习惯,只要遇到有关曜玉的事情,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置疑。
天喜不说话,却只是轻轻点头,片刻后似想起了什么,这才有些迟疑的对曜思道:“曜玉公子都和我说清楚了,小王爷日后会承袭王位,贵不可言,我跟着小王爷,自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曜思面色渐渐沉冷下来,暗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定定看向天喜道:“这都是他和你说的?还有呢?”
天喜想了想,又缓缓道:“他还劝我,说小王爷的生母亦是昆仑族人;小王爷自幼因生母受到冷落轻视而心中愤懑,像我这样有昆仑族血统之人,难得小王爷看得上,所以只要一心一意的跟着小王爷,小王爷绝不会亏待我。如果换作其他人,未免不对我生轻视慢待之心。”这些话虽然都是曜玉所教,以便曜思问起她时能从容应答,但她现在自己想一想,未必没有道理,因此说得倒是流畅。
曜思果然沉默,半晌才冷笑一声道:“到底还是他会说话,能说到你的心坎里。而且这么多年,还是他看得我最透彻。岂只是你?有朝一日我若有势,必会废了这奴籍典制;若说像我们这般模样便是有卑贱的奴族血统,今日我不一样是高高在上的小郡王?这京中有谁敢对我不敬?所谓血统之见,真是愚昧之极,五胡乱华,蛮狄杂处,就连那些自命不凡的士家大族也有娶得胡人妾室的,那生下的孩子又作何论理?我要说一句不尊的话,就连皇伯父,也还有人说他是黄须鲜卑儿呢!”
看一眼天喜,他觉出自己的失态,不免又缓和下神色道:“既然你自己都想明白了,那是最好不过。正如五哥所言,我以后绝不会亏待你,也不会让任何人看不起你。半月后便是大婚之期,虽然匆忙了些,该备办的东西,我会让杜显一件不落的办好。这些日子你就先住在西城外玲珑别苑,到那****自会让人来接你。你这段日子哪里也不要去。”
天喜见他字字句句,并没有一丝作伪,没有一点是替曜玉暂时保护着她的意思,未免心中疑惑,此时却不好多问。曜思己站起身来道:“我们这便走吧。我带你过去西城玲珑别苑,那是父王专赐于我的,一向闲置着,以后你若不高兴住在府里,也可以在那边住的。”
天喜想了想,抬头看向曜思道:“小王爷还是多等半日吧。洛将军说今天晚上要来接我过去,我想,总是和他说明白才好。”
曜思这才记起还有个洛九卿的事情没有解决,一时有些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