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个一声不吭,被当作哑巴的老涂,将他和宫得富告了。
第二天上午,我叔爷他们正在构筑最后一块工事,排长突然喊全排集合。
“立正,稍息!”
排长的脸色格外严峻。
全排站好队后,“咔嚓”、“咔嚓”,从右前方跑过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面对着他们站立。
连长到他们排来了。
排长跑过去向连长敬礼时,站在宫得富身边的老瘪轻声说:
“兄弟,今天怕是有人要挨刀。”
“谁犯了军规呢?”
“八成是哑巴,他小子情绪不稳,影响士气。”
宫得富还想问时,排长已敬礼完毕,又跑过来了。
排长将队列从左到右扫视了一遍后,突然点了我叔爷的名。
“林满群!”
我叔爷忙答:
“到。”
“宫得富!”
宫得富也忙答:
“到。”
宫得富答应时,心里已擂开了鼓。
“出列!”排长威严地喊道。
我叔爷和宫得富走出队列。宫得富的脸色已经变青,他知道可能是自己的身份已被长官识破,这回只怕是难逃一劫;我叔爷则还没想到那上面去,因为他没听到老瘪的话。
“报告连长,就是这两个混蛋!”
连长听了排长的报告后,将我叔爷和宫得富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绕着圈子打量了一番,然后厉声喝道:
“给我捆了!”
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立即上来,两人捆一个,将我叔爷和宫得富捆了个扎扎实实。
宫得富被捆时一声不吭,我叔爷却大叫了起来:
“长官,为什么捆我?我犯了哪一条?”
连长怒冲冲地喝道:
“兵贩子!今天终于落到了我的手中!上次被你逃了,这次又来冒名顶替,扰乱我兵役制度,感染我在役儿男,动摇我军心,煽动我士兵……”
我叔爷又大叫:
“长官,我不是兵贩子,我是来投军杀敌的,我是来打小日本的啊!长官,你认错人了,我第一次来吃粮,我可不知道什么是兵贩子啊……”
“你是来投军杀敌的?你是来打小日本的?本连长我认错人了?你不知道什么是兵贩子?”连长嘿嘿冷笑了几声,突然喊道:
“林满权!”
连长喊出这一声林满权,我叔爷顿时像被霜打萎的菜藤,软塌了下去。
林满权就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叔爷曾顶替我父亲进了军营,进的就是这位连长的队伍,不过那时连长并不在第十军。
我叔爷懵了,呆了。
“林满权,你再好好看看我,你不记得本连长了,可本连长记得你!”
我叔爷抬起头,木然地看着连长。他记起来了,他的确是在这位连长手下干过。连长之所以仍然记得他,是因为他假装表现积极,讨连长的欢心,弄得连长将他调到身边,当上了传令兵。当上了传令兵,他就更加好逃,果然就被他顺利地逃掉了。只把个连长不但气得要死,还受了“连坐法”的制裁。
我叔爷知道这回惨了,他猛地往前一扑,跪到地上:
“连长,连长,我林满群该死,该死,我林满群上回害了连长,我不该跑,不该逃,连长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恩将仇报,我只求连长这回饶了我,我替连长当牛做马……”
我叔爷的这段话完全是胡诌,此刻他是只求保命,所以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可他这胡诌却说对了一条,那就是这位连长的确被他害得够呛。因为他是传令兵,这个连长连自己的传令兵是个兵贩子都认不出,都看不住,上司对他会是个什么看法呢?结果是我叔爷逃了,那份要立即传达的命令被我叔爷带回老家去了,连长本要升营长的事不但吹了,还被撤职。这位被撤职的连长一气之下,转投大名鼎鼎的第十军,并指名要到葛先才的预十师。这位连长对葛先才说,若是葛师长不肯收留他,就请将他押回原部队,他甘愿自认逃兵,这颗脑袋不要了。葛先才要的就是这号不怕死的猛将,听了此话,焉有不收之理。不但收留,而且要他仍然当连长。葛先才要收留的人,谁又能拦阻得了?!
我叔爷在跪地哀求时,连长冷冷地说:
“你到底是叫林满权还是林满群?”
“我叫林满群,林满群。林满权是我老兄。”
我叔爷原本会说些外地方“官话”的,可一着急,说出的是一口家乡话。我们那家乡话“兄”与“乡”不分,连长就把“老兄”听成了“老乡”。
“林满权是你老乡?”
“是我老乡(兄),是我老乡(兄)。”
“你冒名顶替你老乡,他给了你多少光洋?”
“我顶替我老乡(兄),一个子儿也没得。”
“到了这个份上,你还在狡辩,不说实话?!”连长勃然大怒。
“我这回说的全是实话!长官,只求你饶了我这一回,我再给你当传令兵,跟在你身边,枪子儿来了我替你挡,炸弹来了我替你拦……”
我叔爷的话还没说完,连长又嘿嘿冷笑起来。
“好笑好笑,还要给我当传令兵,你就又好带着我的命令跑得不见了踪影,是吧?林满群啊林满群,你狡诈至极,可没想到会在这第十军又碰上我吧;你满口胡言,可你胡扯也得扯到个边儿上哪,传令兵能老是跟在我身边吗?那我还要你传个什么令?你还要替我挡枪子儿,还要替我拦炸弹……无赖!可恶!杀你十次都不为过!”
连长说完,立即对捆绑我叔爷和宫得富的士兵喝道:
“把这两个家伙关起来,报请团部,枪毙!”
我叔爷和宫得富被押着走时,宫得富仍然一声不吭,他只是闪动着那双灵泛的眼睛,往队列中扫视了一眼,他在心里琢磨着是谁把他给告了,他想着只要他还能活着,头一件事就是把告他的人给宰了。
我叔爷却又嚎了起来:
“长官,我的连长,你不能毙我呀,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啊……”我叔爷这话,自然又是假的。
这当儿,队列中冲出一个人,“扑通”一声,跪在了连长面前。他一跪下,便喊:“连长,你手下留情,打、打他俩三十军棍就行了,可不能枪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