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说的那“如若再生二心,天地不容”的话,其实还是假话。
我叔爷林满群,准确地说,应该叫群满爷。因为无论是我父亲、母亲,还是我们这些侄子,乃至街坊邻居,都喊他群满爷。
群满爷在我父亲的兄弟中,年龄最小。按照家规、族规,抑或是街坊上的礼性,我都应该喊他满爷,那“群”字,是万万不可以加上去的。然而我这位满爷是不太受人尊重也不要人尊重的——之所以不受人尊重,是因为若划阶级,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房无一间,地无一分,就连老婆,也从来没有过。但按我父母亲和街坊人的说法,他却是个游手好闲懒惰之辈,“这等人,也配称做满爷么?”只是我父母亲和街坊人又都是讲礼性之人,即便他不配称作满爷,那群满爷,还是该喊的。于是皆以群满爷称之。对于群满爷自己来说,你若喊他满爷,他反而不习惯。他说我群满爷就是群满爷,群满爷只有我一个,那什么满爷,街坊上多的是,多得一撮箕能撮起一箩。
群满爷之所以当上兵贩子,其实缘于我父亲。
那一天,当镇公所的老二来到我家时,我父亲和母亲都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镇公所的老二是来例行公事。
“四爷四娘,你们听我说。”镇公所的老二一边吸着我父亲递给他的水烟筒,一边很有礼性地、慢慢吞吞地说,“这一回,我是没有办法了,你们自己看,自己看。”
镇公所的老二吸完我父亲小心翼翼地为他装上的那袋柳丝烟,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
那是一张盖有大红印章的布告。
这张盖有大红印章的布告,在白沙老街的一些铺门上,其实已经贴了好几天。我父亲和母亲之所以一见镇公所的老二进来便惶惶然不知所措,就是因为早就看过这张布告。
布告上写的是:
一、本年度征集壮丁,系年满二十一岁至二十三岁之三个年次,如三个年次不足征额时,得延至二十五岁为止,其余概不征集。二、办理役政人员,如有不遵法令营私舞弊者,准由人民公开检具事实向所隶师团管区控告,定予严惩。三、壮丁入营后,由乡保就地筹给优待谷,其办法即将公布。四、壮丁中签后,应征入营时,不得逃避,如敢故违,按逃避兵役罪从重判刑,刑满后仍须应征入营服役……
这个征集壮丁的布告,为什么说要年满二十一岁至二十三岁的呢?男子十八不就已经成年了吗?“再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说的不就是十八岁已是一条汉子了吗?答案其实很简单:十八岁到二十岁的男子已经被征完了,没有了。所以只能往后顺延,就如同布告上所说,如果二十一岁到二十三岁的不够,则延至二十五岁。其实,那十八岁到二十岁的,真就全被征集完了吗?否也。因为每次只要那征集壮丁的消息一来,属于规定年龄圈里的人的年龄便迅速改变。如我那叔爷林满群——群满爷,其时就在二十岁这个年龄圈内。改变年龄的目的就是一个——躲避征丁。国军征丁这律令,让人想到的就是吃粮,而那个粮是不好吃也没人愿意去吃的。
当这个征集壮丁的布告发布时,我父亲,就是在二十一岁至二十三岁这三个年次之外,却又在二十五岁的年岁之内。
我父亲的这个年龄段,也是随着躲丁而变化出来的。他已经躲过了好几次,可这次,他是绝难躲过去了的。因为那时尽管没有户口簿,没有身份证,但有生庚八字,有地方人的眼睛在盯着,有镇公所管事的在管着。
当我父亲在街上刚看到这个布告时,立即喜滋滋地回到家,告诉我母亲,说他这次又能躲过去了,因为那布告上写的是只征集年满二十一岁到二十三岁的壮丁。
我母亲对他的话历来是只信三分,不可全信,便问他是从哪里看到的,我父亲说就在那街上呢,不信你自己去看,去看。我母亲便走到街上去看,回来后便发了脾气。
我母亲说:“他四爷,你是存心自己骗自己吧,你没见那布告上,写得清清楚楚,如三个年次不足征额时,得延至二十五岁为止……”
我母亲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就说:“那三个年次还不能征满么?还会轮到二十五岁么?你这个妇人,硬是个妇人。”
我母亲知道我父亲是个从来就报喜不报忧、自欺欺人的人,便说:“要真是轮到了你,你怎么办?”
我母亲这么一说,父亲就只能喃喃了:
“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我母亲懒得再搭理他,自个儿便往镇公所走,走进镇公所去说好话。
镇公所的人很客气,不急不躁地听着我母亲说。我母亲说了半天,听的人也不嫌啰唆,也不打断她的话,只是不停地吸着水烟筒,喷出一口一口浓浓的烟雾。到得我母亲终于觉得自己非打住不可,将好话停下来时,听的人将水烟筒杆抽出来,在鞋帮上磕了磕,再对着嘴吹了吹,插好,将点火的纸煤也捻熄,然后才开了口。
“你老人家,说完了?”
我母亲尽管才二十三岁,可街坊上的人讲礼性,凡对成年人,都是称“你老人家”的。镇公所的人也不例外。
我母亲忙回答:
“讲完了,讲完了,你老人家,只请你老人家帮忙哩!”
我母亲说了半天的大致意思是,我父亲是林家满字辈嫡系的老大(此时我父亲三兄弟还未分家),又有了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如果被征去吃粮,这家里可怎么办呢?这一家子就会散了啊!所以要恳请大爷照顾,千万千万别征了他去。只要大爷照顾,那以后,定会感谢大恩大德。
我母亲原本见这个镇公所听她倾诉的人如此客气,想着事情应该有几分把握,便急等着他发话。这人放下水烟筒后,说:
“你老人家,我家里也有个要被征去吃粮的哩,你老人家给拿个主意。唉,唉!”
我母亲这才知道烧香许愿找错了菩萨,便赶紧礼性地说,那你老人家好坐、好坐,忙忙地去找那管事的。
终于找着了管事的,管事的也很礼性,抽着纸烟,听我母亲说。还要她慢慢地说,不着急。等我母亲说完后,他回答得很客气。
管事的说:
“你老人家,咱都是乡里乡邻的,谁犯得着硬要你家男人去吃粮呢?犯不着,犯不着。咱这也是没有办法,上头来了任务,不帮办怎么能行呢?总得把那个数目凑齐吧,你不凑齐,那腰上勒着皮带,肩上挎着盒子炮的,他不走啊!你老人家,这样吧,这次只要能在二十三岁之前凑足,就绝不征那二十四五的。不征二十四五的,你家不就没事了么?”
管事的这话,其实和我父亲说的差不多。但我母亲还是将那带来的、切得细细的柳丝烟,呈送了过去。
管事的一边接着柳丝烟,一边讲着礼性:
“你老人家,这么客气,还送这么好烟丝来。你老人家留着自己用、自己用。”
我母亲送了柳丝烟后,又往镇公所送了些蕨粑粉、野百合什么的。她是尽着自己的能力来了,因为家里实在也没有别的什么送。但我母亲相信礼轻情意重,送了总比不送好。
我母亲为了我父亲的事,好话说了,那礼也送了,可镇公所的老二还是上门来了,我母亲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镇公所的老二又说了些没有办法的话,说他也是吃了那碗饭,得干那号事。所以要我母亲自个儿快点想办法,那办法若是想晚了,他就只好来带人了。然后喝完我母亲给他泡的那碗茶,走了。
我母亲知道镇公所的人也不愿得罪乡邻,但人家的话已说得明白,要自个儿快点想办法,自个儿能有什么办法想呢?看来我父亲,这次是非被征去吃粮不可了。
这时,我父亲说出了一个办法。我父亲说,他要征就征哩,我躲出去,躲到大山里去,看他怎么征?等到征丁完了,我再回来,不就卵事都没得了。
我母亲说,你想得轻巧哩,这是国法哩,若是人人都能躲得脱,还用得着你想这个法子?你躲了,人家不晓得来封这个家啊?!
我父亲又说,那布告上不是说得是中签者吗,这还没抽签呢,说不定我运气好,那抽签偏就抽不中我。
“哎呀呀,你还以为真的要抽签啊?人家镇公所的老二把话都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你就听不出?!指定就是你了哪!”我母亲急得双手直在围裙上搓。
我父亲说,那就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了。你们就等着我去吃粮挨枪炮子啰。
……
正当我父亲和母亲一筹莫展时,群满爷回来了。
身材瘦小的群满爷,是我父亲兄弟三人中最聪明灵泛的一个。也许就是太聪明灵泛,自打他自立于社会那一天起,就没有打算安安分分过日子的。
群满爷见我父亲和母亲唉声叹气,知道是为了征丁的事,但他故意对我母亲说:
“大嫂啊,有什么事让你这么烦心哪?”
群满爷之所以只是故意问我母亲,因为在这个包括他兄弟三人在内的大家里,是我母亲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