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本来对这个过于聪明灵泛的群满爷十分反感,因为他又是一夜未归,赌宝去了。聪明灵泛的群满爷赌宝却是十回九输,每回输了钱,就偷偷地将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当。他将东西拿出去当还理由十足,说是我父母带儿子有好几张口吃饭,而他是单身一个,他本就吃尽了亏,把家里的东西拿些出去,就等于是扯平。我母亲为了他赌宝的事,常以当家大嫂的身份训斥他,可这回,我母亲顾不得他赌宝不赌宝、是不是又回来摸东西了,“病急乱投医”,向群满爷讨教起法子来。
群满爷仍是故意问:
“到底是什么事哪?来龙去脉哪?大嫂你不原原本本的讲清楚,我就是诸葛孔明再生,也拿不出计谋来哪!”
我母亲只得又将征丁布告的事、去镇公所的事、镇公所老二来了的事,从头说起。
可没等我母亲将我父亲这回肯定逃脱不了吃粮的事讲完,群满爷就说:
“看样子,这回连大嫂你这么能干的人都没有办法啰!”
我母亲明明知道他为的就是好说出这句话,但还是赶紧就着他这句话往下说:
“就是我急得无法可想了,才要请你满老爷想个法子哪!”
我母亲把群满爷改成了满老爷。
“大哥,快去给我满老爷泡碗茶哪!”
群满爷拉开了架子。因为他平常在家里是被看作好吃懒做的人,我父亲也是很看他不起的。
这时候群满爷一说泡茶,我父亲忙忙地应好。
待我父亲泡出茶,群满爷坐到家里唯一的竹篾靠椅上,捧着茶碗,一边慢慢地喝,一边对我母亲说道:
“大嫂啊,你那柳丝烟,你那蕨粑粉、野百合,为什么不想着留给我呢?你送到镇公所去,镇公所就该不要我大哥去吃粮哪!”
我母亲忙忙地说:
“那蕨粑粉、野百合,我还给你留着的呢。”
“那柳丝烟就没有了么?”
“满老爷你不是不抽烟的么?”
“不抽烟?!谁说我不抽烟,我是在家里不敢抽,免得你那嘴巴子又像打卦一样地翻过来翻过去。”
“好,好,柳丝烟还有一些呢,我给你,给你,满老爷你倒是快点把那法子讲出来啊!”
“大嫂啊,这法子可不能轻易讲的哪,去,去,先给我做顿好吃的,野百合炖肉,不能太炖烂了。”
我父亲瞧着群满爷那样儿,听着群满爷这话儿,火气上来了。他知道他这亲弟弟是专爱骗吃骗喝的,这不,骗到家里来了!
我父亲吼道:
“群满爷,你有个什么法子,你有个鬼法子!你那个鬼法子就是给人做媒!”
群满爷自己没娶亲,却爱给人做媒。他做媒的程序大抵如下:先是在街口闲逛,瞅见那乡里进老街来的人中,有那呆头呆脑的男子,便迎上前去,很礼性很客气地问人家是走亲戚,还是来买货?若是走亲戚,他便硬说是怕人家找不着,硬要替人家带路,陪了去。他这一陪了去,人家那亲戚家的一餐饭,十有八九能吃成。若是买货,他便问人家要买什么货,忙不迭地介绍哪家铺子的货最好,亦是陪了人家去。那卖货的铺子见他引了顾客来,一根纸烟,一碗茶,也是少不了的。买货的乡人见他如此热情,自然就拿他当朋友。这一成了朋友,他就问人家娶没娶亲,想不想娶亲,他有最漂亮最能干的女子,想不想请他去做媒人。他成了乡人认可的媒人后,便要去看乡人的家境,这一去,乡人自然是尽家里所有最好的款待,有鸡杀鸡,有鸭杀鸭,最没有的也得去邻居借块腊肉,或几片豆腐。待到吃了、喝了,临走时再捎带些什么,他便要乡人隔三差五地来街口听信。乡人来听信时,他便说那女子先要见面礼。这见面礼若是能吃的,他就吃了,若是不能吃的,他便去当了。待到乡人非催着和那女子见面时,他也领了去,沿着山野小路,胡走。走着走着,见那山上有几个扎着头巾在挖土干活的,他随手一指,说就是那中间正在挖土的。“就是挖土的那一个,对,对。”乡人远远地看了,若觉得十分满意,下一步就是放定钱。这定钱自然是放在他手里。若是远远地看了不满意,他又领着随处走。直到乡人满意为止。收了定钱后,他这做媒的事便算完成,反正打这以后,群满爷不见了,你找他找不着了。
群满爷是这般的“诚信”,我父亲能信他的么?
我父亲一发火,群满爷竟然也发火了。
群满爷将手中茶碗往桌子上狠狠一顿:
“大阿哥,你莫看扁了人。如果我这法子还救不了你,你就只有去吃粮了。你这副窝囊相,还能穿得‘二尺半’,扛得铁家伙?!哼,别怪我讲话不吉利……”
“你有什么法子,你有什么法子,你说!”
“若是我有法子呢?”
“你若有法子,我这做长兄的给你下跪。”
“那你现在就跪,以为我还承受不起么?”群满爷脸色铁青。
我母亲见他两兄弟吵起来,只得好言抚慰。我母亲说,满老爷满老爷,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哥哥,你若真有法子,你就告诉我,别说是你要吃野百合炖肉,就是要我这个做嫂子的将陪嫁带来的东西全给你,我也心甘情愿哪。你这法子若救了他,就是救了这全家啊!
群满爷这才气呼呼地说:
“这个法子,就是我老满替他去!他有你这个老婆,还有儿子,他若去了,你这一家子就会散架。我反正人一个卵一条,来来去去无牵挂,保住个吃饭的家伙就不愁没饭吃。”
“老满,你真是这么想的?”
“大嫂,那征丁的时限就要到了,我还会说假的么?你莫非硬要我剁掉手指才相信?!剁掉手指,我想顶替也顶不成了。”
我母亲听得他真要顶替我父亲时,眼中的泪水,刷地就流了下来。
我母亲一边抹着不断流出的眼泪,一边絮叨着,说她以前有很多对不起老满的地方,嫌老满爱打牌哪,爱赌宝哪,不成家,不立业哪,可到了这节骨眼上,还是全靠老满挺身而出啊,真是打虎还靠亲兄弟啊!
我父亲却突然像想起了一件大事,说老满不是还没到布告上写的二十一岁至二十三岁的年次吗?
群满爷笑了,群满爷笑这个大哥实在是太迂腐了,没读过什么书的怎么也这么迂腐呢?他说,只要有个人到镇公所去应卯,充了那个征丁名额的数,他才不管你二十岁还是三十岁,是林满群还是林满权呢!
我叔爷林满群就这么顶替我父亲林满权去吃了粮。在他要走时,我母亲真的伤心得成了个泪人。可我叔爷没点事,说那粮子营房里的伙食,好着哩!
我叔爷留下了一笔赌债,由我父母去还。
我父亲说:
“难怪啰,群满爷这样发善心啰,原来是赌宝输了钱,还不起了。”
我母亲立即呵斥他:
“群满爷输了钱怎么啦?输了钱他就一定要替你去吃粮啊?你别糟践自己的亲兄弟呢!”
我母亲天天烧香求菩萨保佑群满爷平安回来。顶替我父亲去吃粮的群满爷果然平安地回来了。
平安回来的群满爷依然像原来那样打发着时光,白天四处逛荡,晚上打牌赌宝……只是他在逛荡时,和人家闲聊的内容,增添了许多他吃粮的故事,那些故事真真假假、真假难分。有说那打仗是如何凶险的,有说那打仗是如何好玩的……说到那打仗凶险之处时,他会突然伸出右手,以食指顶住人家的心口,“叭”,吓得人家一跳,他则哈哈地笑着,走了。
群满爷顶替我父亲吃粮回来后不久,他们兄弟三人就分了家,各人过起各人的日子来。单个儿过日子的他,当街上又一次出现征丁的布告时,他又顶替别人去吃粮。这次,他不是要人家替他还赌债,而是人家和他商谈价钱。结果他又是平安回来。不过吃粮的时间可就比第一次少了许多。
……
我这位叔爷从不说他在吃粮中受过的苦,仿佛他自穿上一身黄军衣起,他就没受过什么苦。只要有人问起他吃粮的滋味,他就说吃粮还是好呢,饭还是有得吃。这句话,越到他年老时,他就越说得多。他对当兵吃粮的参照就是我们老家难得有顿饱饭吃。在他过了已知天命之年时,他常一个人(他依然是单身一人)在老街前面的扶夷江边踯躅。于寒风凛凛的腊月里,连袜子都没有穿的他光着赤脚趿拉着一双烂布鞋,双手缩在单衣袖筒里,佝偻着瘦小的身子,慢慢地悠晃着。如遇上有人经过,便努力撑起那颗低垂着的头,竭力睁开一只尚有一丝余光的干瘪的眼睛,轻轻地问道:“要甜酒饼药不?”
他的另一只早已失明的眼睛,连眼眶也萎缩得只剩下两张皮。他没有房子,没有妻子,没有儿子,就连栖身的那座破庙,也被烧了、拆了。睡觉的那张床以及安放床铺的一角之地,也是人家可怜他而给予的施舍。为了不至于饿死,他从别人那里赊了些做甜酒的饼药丸子,偷偷地躲到扶夷江边来卖。因为一旦被公社干部发现,不但甜酒饼药会被没收,人还得抓去游街。
他卖甜酒饼药是五分钱一颗。如果一天能卖上四五颗,他高兴得连那只干瘪的眼眶都不住地跳动。
卖甜酒饼药的叔爷是被冻死在扶夷江边的,但当时并没断气。仰面朝天倒在江边的他被人抬回不属于他的那张土砖稻草铺上时,他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要是准许卖甜酒饼药就好了。”第二句是:“要是还能当兵吃粮也好。”
卖甜酒饼药的叔爷早已瞎了的那只眼睛,就是在他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替人吃粮时,在衡阳血战中被日军的炮火炸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