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等到鬼子在河那边出现时,老子才有用武之地,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心里想着。突然,他又想到了一件要紧的事,找个人来帮忙就好,来帮什么忙呢?来帮他作证、点数,看他到底干掉了几个鬼子的机枪手。
可是他一时找不到能帮这种忙的人。他想从上岸的一九〇师的士兵中随便拉一个来,可他毕竟还是不敢,人家都是有组织、成建制地往预留阵地赶,你把人家硬拽出来,那领队的若认识你韩在友的还好,若是不认识的,还不把你当捣乱分子抓。他想到了一九〇师参谋长,参谋长若能来帮他作证、点数那就太好了。可参谋长是西岸的总指挥,正忙着呢,他还是不敢。
这回真没人作证了。老子说打死多少多少,人家会说我吹牛,他妈的,没办法了。韩在友愤愤地想。
东岸。一九〇师潘质副师长在对挑选出来的掩护队员说话:
“弟兄们,我们名为掩护队员,其实就是准备战死在东岸的部队,我们必须坚持到全师都顺利到达西岸才能撤离。到那时,也许我们就走不了啦,弟兄们有怕死的吗?有怕死的站出来,先过江,我潘质决不追究。”
“副师长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还怕什么?”队伍里有人喊。
“对,副师长都不怕死,难道我们还怕吗?”
“就算死了,过江的弟兄们会为我们报仇!”
……
“好!大家既然说了这话,如果还有不敢拼命的,我潘质立即毙了他,免得给弟兄们丢脸。”
潘质将手一挥,率领掩护部队进入阻击阵地。
轮渡在古老大等二位舵手的驾驶下,渡江进展超出了潘质的预计。
当参谋跑来报告全师已安全过江,容师长要他们撤退,轮渡已经开过来时,潘质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他心里一阵欣喜,这支掩护部队,看来也能脱险。
“炮兵营,炮兵营!”潘质亲自朝军炮兵营张作祥营长喊话,告知炮火轰击地区位置,“帮我狠狠打,狠狠打!”
“准备撤退!”他下达了命令。
在炮火的支援下,潘质指挥掩护部队一阵猛烈射击,迅速脱离敌人往江边赶。
两艘轮渡,刚好靠岸。
韩在友在自己选定的“狙击手”位置,眯上了一只眼睛。
被张作祥的炮火和掩护部队一阵猛烈射击打得晕头转向的日军清醒过来,往江边追来。
追赶的日军还来不及架机枪扫射,这让韩在友有点按捺不住。“管他的,先干掉跑在前面的再说。”
借着炮火光闪烁空间,他发现了对岸有个闪光的东西。——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韩在友兴奋起来,他旋即屏住呼吸,扣动了扳机。
目标应声而倒。韩在友心里默记,第一枪撂倒一个鬼子官,到底是多大的官,那就搞不清,反正有望远镜为证。
日军的机枪开火了。
韩在友对准那喷火口,“嘎——崩”,射出了第二枪。
第二枪打没打死机枪手,他不知道,只是机枪哑了火。
打完这一枪,韩在友提着枪,钻到事先选好的第二个“狙击手”位置。他怕对方也有狙击手,老在一个地方呆着,自己会成对方的靶子。
又一个机枪火力点出现了。
韩在友稳稳地射出第三枪。
……
担任掩护的部队登上了西岸。
“葛师长,葛师长,我是潘质啊!”
潘质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葛先才。
“潘副师长,你在哪里?”葛先才急切地问。
“我在西岸,我在湘江西岸给你打电话啊!”潘质抑制不住那种兴奋,“成功,大获成功。全师安全撤至西岸,连伤员都没丢下一个。”
“这么顺利?!”
“我是和最后掩护部队撤离的啊,我师已全部进入第三师预留阵地。葛师长,你不是希望我们在拂晓前渡江完毕吗,现在天还没亮呢!”
潘质高兴地对着电话大笑。
“葛师长,此次渡江,多亏了你嘱咐的那几个要点啊。首功当属两位船老大舵手和船员啊!那位古老大,被敌弹打穿左耳,没有离开舵轮一步。我就是坐他的船过来的。湖南老乡了不得啊!我问他流血过多头晕吗?他喊道:‘我流这点血算什么,流血是我的荣耀,拼着这条命,也要把东岸的国军,全部送到西岸!’此言何其壮哉!船上官兵更为他所激励。了不起,了不起!”
“给船老大和船员的奖金一事……”
“当然兑现。容师长正在亲自办理。”
“好,你潘副师长亲自断后,容师长又亲自为船员颁发奖金,好!”
葛先才正要放电话,潘质又说:
“还有一人,尚不知道是谁,也当记大功。我和掩护部队登上船后,敌人追至江边,以火力扫射,我西岸有人以鬼子三八式步枪发射,弹无虚发,毙敌多名,敌人胆寒,皆伏于地上……”
这回,是葛先才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这人是谁,他的功,我替你帮他记上。”
“老乡,辛苦辛苦。”
一九〇师师长容有略是先行渡江的,他赶到第三师预留阵地,将所属各部的阵地分配好,待全师官兵进入阵地后,特地赶到西岸渡口,感谢船老大和船员。
“这是我们容师长。”参谋长向古老大等船员介绍。
“长官大声点说,我听不清楚。”古老大侧着被纱布包着的头,喊。古老大其实早就认出了容有略,但他没听清参谋长的话,他得要参谋长再说一遍,方显出他和这些高级长官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我们容师长来了!”参谋长加大声音。
“容师长呵,认识,认识,容师长早就和我谈过话,容师长是最和气的一位长官。”
“容师长若不是打仗,若不是穿了这身将军服,咱还会以为他是个教书先生呢!”
“你是古老大。”容有略笑着说,“古老大,你是英雄啊!”
“嘿嘿,我称得上个什么英雄?我只是有那么股倔劲。我还信命,我命里还不该死,你看这子弹,只要偏一点点,可它就是不偏哪!”
众人大笑。
“发奖金!”容有略喊道。
一捧捧光洋发到古老大和船员们手上。
“送古老大医药费。”
又一捧光洋送到古老大手里。
古老大捧着光洋,兴奋地说:
“容师长,按理我们不应该要这钱,可师长说是奖金,奖金光荣啊,这奖金我们就收下啦。”
容有略说:
“趁着天还没亮,你们快走吧。”
古老大和船员们拱手告别,各自上船。
两艘船迅疾向湘江下游驶去,很快就淹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宫得富,接枪。”韩在友将宫得富的步枪朝他扔去。
“这支三八,宫得富你也得给我背上。”韩在友又将自己带来的那支三八大盖递给他。
“你的枪凭什么要我扛?”宫得富正为自己没立下什么功,窝了一肚子火。
“嘿、嘿,刚出来几个小时,就连卫士长都不喊啦?你小子目无长官啊!?”
韩在友双手叉腰,弯着长长的脖子,以居高临下的神态斜睨着宫得富。
曹万全忙说:
“卫士长,卫士长,我来替你扛。”
韩在友不睬他,仍对着宫得富说:
“我韩在友今天高兴,你宫得富今天晦气,所以我不计较你喊什么,但你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
不等宫得富开口,他又说:
“我韩在友的高兴事你不知道,你宫得富的晦气事我知道。在师长面前你夸下海口,保证如何如何,结果呢?人家根本就用不着你,人家船老大把你当个累赘。唉!”
韩在友故意叹口气。
“韩爷,我喊你韩爷好不好?求你别提这事了。”宫得富跟船几个小时,只是把身上的纸烟发完、什么功绩也谈不上的窝囊气,被韩在友捅破放出来了。
“喊韩爷好,喊韩爷我爱听。”韩在友歪着脑袋,“我这杆枪,可是毙了他妈的至少六个小鬼子,外加一个当官的。所以我不但要你替我背枪,还要你替我数一数子弹,看我打掉了几发?我韩爷是一枪一个,嘿,你数啰,数啰,看是不是只打了七发子弹。”
“要是师长命我打鬼子的冷枪,我也不会比你多用一发子弹!”宫得富来了倔劲。
“这叫打冷枪吗?啊,这叫狙击神枪手,一个部队里有几个神枪手,不多哎,老弟。你宫得富的枪法,能跟我比?还学几年吧,老弟。”
“韩爷,你说你七枪打死七个鬼子?”曹万全说话了。他有意帮宫得富。
“对啊!”
“其中还有一个鬼子军官?”
“没错。”
“你就在这西岸打的?”
“当然。”
“可韩爷,你打死的鬼子在哪里啊?我怎么就没见着?”
“你,你曹万全,敢不相信,敢说我是虚报?”
“韩爷,空口无凭,得有人证啊!”
宫得富哈哈大笑起来。
“对,得有人证明!否则你就是吹牛、虚报。师长早就知道你爱吹牛。这回你就是吹破天他也不会相信。我俩作证,说你在河边打瞌睡。”
韩在友最担心的事出现了。他早就想到过得有人替他作证、点数,可找不到啊!
韩在友急了。
“哎,宫得富,我也不要你喊韩爷,也不要你背枪了,你就帮我作证,行么?”
“我怎么帮你作证?”
“你和曹万全都在最后过江的轮渡上,你俩应该知道啊!那轮渡上一九〇师的弟兄们,都在为我的枪法喝彩哩。你以为我没听到啊?”
“知道又怎么样?我俩是徐庶进曹营,不得吭一声。你去找那喝彩的为你作证哪。”
“好啦好啦,宫得富,曹老弟,我知道你们是没捞到功绩,心里不舒服。师长是如此的器重你们,你们却什么事也没干,只是坐着轮船一会儿到东岸,一会儿到西岸,可这能怪你们吗?只能怪那船老大不肯把舵把子让出来哪!你们的任务还是完成了哪!”
韩在友嘻嘻哈哈地宽慰起他俩来,好让他俩为自己作证。他说仗有的是给他们打的,立功、报效师长的机会有的是。他说你们就等着吧,鬼子猛攻我预十师阵地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他说只要师长派他来阵地上检查,他就抽个空子,又摆弄一回神枪,那被打死的鬼子,就算到你宫得富和曹万全的名下。他说你们俩总能打死他几个小鬼子吧,总不至于全放空枪吧,这不就行啦,加上我帮你们打死的,还能不得嘉奖?那一嘉奖,可就有现大洋到手喔,你们没见那两个轮渡老大,到手的光洋得用衣襟兜。你们得了光洋,可别忘了请我韩兄喝酒哪!……
神枪手韩在友,这个跟随葛先才多年,年仅二十多岁的真正的老兵,仿佛天生的就是一块打仗的料,无论多么险恶的战斗,对于他来说,跟摆“灰灰饭”差不多。他天生的胆大,且没有忧愁,没有私敌,和谁都谈得来,和谁都是嘻嘻哈哈有的是话说。在战场上,只有他的子弹射中敌人,敌人的子弹从来没有打中过他。衡阳血战对他亦如是。他最后是死于自己的子弹。他将最后一颗子弹射向了自己的脑门。他死前由中士卫士升了个准尉排长。死后,他的遗骸没有找到、没能进入忠烈祠,因为他死守的那个山包,被日军炮火全部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