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得富喊来的那个弟兄叫曹万全,原来也是干兵贩子这行的。他俩在韩在友的率领下,来到轮渡码头。
韩在友则不但是负责将宫得富和曹万全送上轮渡,还负有另一个任务。他身上除了驳壳枪外,还背了一支日制三八式步枪。
葛先才交代他,当掩护一九〇师西撤的最后百名士兵如果还有生还希望,在最后一艘轮渡离开东岸时,日军必然会以火力追击,要韩在友发挥他的神枪手威力,担当狙击手,以射程远的日式步枪,将日军的机枪手干掉。“出现一个火力点你就给我干掉一个!”葛先才对他说,“但你必须得活着给我回来。”
在西岸渡口负责控制秩序的一九〇师参谋长一见韩在友,不由地说道:
“韩卫士长,葛师长亲自来了?!”
韩在友笑嘻嘻地说:
“我们师长没来,他怎么能亲自到这儿来呢?但给你参谋长送来两个重要人物。”
“报告参谋长,宫得富、曹万全奉葛师长命令,前来协助轮渡过江。”
“这是两个船码子。”韩在友说,“暂时就交归参谋长安排。”
韩在友本来想说他们两个是兵贩子,但一说是兵贩子,岂不丢了预十师的丑?尽管他知道其他师的兵贩子也不少。他韩在友是个为师长争面子,也为自己争面子的人。他知道有些话在什么时候不能说。
韩在友又低声对参谋长说了葛先才的意思,万一船老大因炮火而惊慌失措,轮渡失控,这两个人就能顶上。
“多亏葛师长想得如此周到、如此周到。”参谋长连声赞叹后,对宫得富和曹万全说,“你二人各上一艘轮渡,但先不可说出自己曾开过船,以免引起船老大误会。因为这船,这江,还是他们最熟悉。只有到万不得已时,方可……”
参谋长还未说完,韩在友和宫得富、曹万全都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参谋长问。
“报告参谋长,这话,我们师长已交代过,和你说的分毫不差。”
参谋长也不禁笑了起来:
“是我多虑、多虑。”
“宫得富、曹万全,你们两个听清楚了,在兄弟师,可得好好表现。”韩在友打起官腔。
“韩卫士长,你就回吧,这两个弟兄,我安排上船。请你替我格外谢谢葛师长。”
韩在友却说:
“我现在懒得走,我还要在这里看看热闹。”
在枪声、炮声的交织中,宫得富、曹万全先后各上了一艘轮渡。他们所看到的船员和船老大,不但完全出乎他们的想象,而且要让他们自叹不如。
宫得富这艘轮渡的舵手姓古,虽然是轮船,但船员们依旧按照以往船帮的规矩,称他古老大。
古老大嘴里叼着一支手卷的喇叭筒烟,那烟早已熄灭,他一见宫得富进来,便呵斥道:
“去去去,你个兵爷进来干什么?还担心老子怕小日本的枪炮啊?老子是水里生,船上长,到过汉口、长沙码头,早就见识过小日本开枪开炮,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宫得富赶紧灵泛地说:
“老大,我是来替你点烟的哪!老大你为抗战效力,我这个小兵就来为你效力哪。”
一句话,说得古老大笑哈哈的:
“还烦劳你老总来为我点烟啊?我今天碰上的你们这些国军,硬是和气得好,长官和气,老总也和气。”
宫得富将古老大嘴上的喇叭筒取下扔掉,掏出一根纸烟,塞进他嘴里,摸出洋火,点燃。
“嗬哟哟,老总,还抽你的纸烟哪!还烦劳你点烟哪!客气,客气,太客气了。”
“老大,我们那长官对你是怎么个和气法啊?”宫得富问道。他记住了师长葛先才的话,越是紧张危险的时候,越要让气氛显得轻松。
“你们那长官啊,是个大官呢!我琢磨啊,至少是个带‘将’字的,对,是喊他容师长。容师长对我们说,只要我们把东岸的国军全渡过来,每人有一大笔奖金哪!我这个老大,更多呢。我说你们敢跟鬼子硬干,我们不在乎钱不钱的。可容师长说,应该给的,应该给的,战火一起,你们就连谋生的行当都没有了,还能不给奖金?!我回答说,长官,这一开打,你们连命都不顾,我们还能谈钱吗?我们若谈钱,那就不是些人了……”
“老大说得好,说得好!老大你就是衡阳人吧?”
“当然是衡阳人哪,你听我的话还听不出啊?”
“听得出,听得出。”
宫得富故意找些话说,他还是为了让气氛显得轻松。可古老大根本就用不着什么气氛轻松不轻松的,他抽完了烟,便懒得搭理。
宫得富忙又敬上一支。古老大就说他妈的这纸烟到底还是不同,省了好多事。宫得富就问这船来回一趟要多长时间,古老大就说最多也就是几支烟的工夫。宫得富知道几支烟的工夫不可能,但故作惊讶状,说,哎呀呀,老大开船,那硬是快得如飞哪……
古老大的船虽然不是快得如飞,但他的确是开足马力。船儿在靠岸时,那既迅速又准确稳当的技术,令宫得富赞叹不已。宫得富知道这轮渡往往就是在靠岸时耽误时间。如若停靠不当,上船的就得下水往船上爬,秩序则易混乱,往回开时得拨正航线,又延误时间。而西撤能否顺利,抢的就是时间!
官兵们上船时,古老大对着还等候在岸边的人喊,我是这艘船的老大,我保证把你们全部渡过河去,只要还留下一个人,我古老大专程都要接一趟。
装满了人的船迅速往西岸开去。船行得又快又稳。到达西岸,士兵一下船,第三师周庆祥师长派在渡口等候的参谋人员,立即领着他们开赴预定地区,接替第三师划出来的阵地。
一切都有条不紊。
当古老大的船又往东岸接人时,古老大对仍然待在他身边的宫得富产生了怀疑。
“喂,你这位老总怎么不上岸啊?你老是呆在船上干什么?你呆在船上,我这船就要少装一个人,你知道不?”
宫得富赶紧又递上一根纸烟。
“贵军长官难道是专门派你这位老总来给我敬烟?”古老大的怀疑并没有因为宫得富的纸烟而减少。
“嘿嘿,嘿嘿,”宫得富笑着说,“看着你老大如此辛苦,这又是深更半夜的,多抽支烟提神。”
“枪炮声震天响,你以为我还要提神?少跟我来这一套!”古老大突然变了脸色,“你是不是想当逃兵,啊?想躲在我这船上,等我把运兵任务完成后,跟着我一起走?说!”
宫得富这下被噎住了。他做不得声。倘若是在以前,倘若是在他还当兵贩子时,古老大说的,倒的确是个逃跑的好主意,混进这船上,换一身船员的衣服……可现在是师长亲自去请的他,师长亲手交给他的任务,他连以死报效都来不及,还能有逃跑的想法吗?只是,该怎么回答这个古老大呢?
见他没吭声,古老大已吼了起来:
“你他妈的如果想当逃兵,自己趁早跳下河去,省得老子动手!”
古老大已随手抓起了一柄榔头。
“别动手,千万别动手,”宫得富忙说,“你听我解释、解释。”
“快对老子如实说!”
“我是奉长官的命令前来保护你的。”宫得富只得赶紧想了这么句话搪塞。
“你来保护我?你拿什么保护我?你他妈的连杆枪都没有,你不是想当逃兵还是干什么?”
宫得富确实没带枪上船,因为带枪上船怕造成误会,使得船老大和船员们以为是持枪押运。他的枪,交给了韩在友。
这一下,可是真的造成了误会。
宫得富只得在心里佩服古老大的精明。他没有办法,只能明说了。他也知道,现在根本用不着说,也不能说怕他们惊慌失措,这船老大,胆量比他还要大。
宫得富说:
“古老大,实话告诉你,我也是干过你这行的,我们师长是怕万一你遭遇不测,我好来顶替。这船,终归是不能停的。”
古老大哈哈大笑起来。
“好笑,好笑,我古老大还用得着有人来顶替。告诉你,鬼子的枪炮,见了我就躲。他不敢来碰老子。”
宫得富说:
“老大,话虽然是这么讲,可枪炮子不认人哪。”
古老大说:
“那我就等着鬼子的枪炮来试试,看打得我古老大死不?”
这话,不幸而真被他言中。
枪声,越来越激烈了。
朝着轮渡打来的枪,子弹贴着水面发出“啾啾”的怪响。
“轰、轰”日军的炮弹朝江中直落而来。第十军炮兵营立即开炮还击,炮弹呼啸而过似卷起一阵阵飓风。
古老大驾驶着船,嘴里只是骂骂咧咧:
“小鬼子你妈妈的屄!”
“砰”的一声巨响,一颗炮弹落在船的右侧,船被震荡得颠上簸下,水浪冲打着驾驶窗玻璃,啪啪的直响。
古老大双手紧握舵轮,一边骂着小鬼子,一边朝宫得富示意:
“点烟,点烟。”
古老大刚叼上一支新纸烟,一颗子弹飞来,从宫得富和他中间穿过。
宫得富不由自主地往后面一侧,喊一声“危险”,又一颗子弹飞来,将古老大的左耳击穿。血,顿时模糊了他的脸。
“古老大!”宫得富扑过去,要替古老大掌舵,却被古老大一把推开。
“滚开,老子今天就不信这个邪。”古老大抹一把脸上的血,圆睁着双眼,大叫起来,“小鬼子,你他妈的再打正一点啊,打老子的脑袋啊!你他妈的打不中,打不中!”
宫得富拉他不开,便掏出急救包,要替他包扎,却又被古老大伸手打掉。
“老子不要那玩意,老子不要包,老子没卵事哩!”
古老大硬是不肯包扎,任凭鲜血流到他的脖子上,流到他的左肩……直到船儿到达西岸。
宫得富简直呆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船老大。这个倔强起来比他还要厉害的湖南老乡,连哼都不哼一声。
趁着官兵上岸、轮船停泊的当儿,宫得富才得以替他包扎。他包扎时,古老大仍在骂骂咧咧,不过这回骂的是宫得富。
“你他妈的快点哪,船儿就要开了哪!你想耽误老子的时间啊?老子知道,一只耳朵要不了我的命。”
头上缠满了纱布的古老大,又驾驶着船儿朝东岸开去……
韩在友背着宫得富和曹万全的枪,提着三八大盖,选了个视野开阔、隐蔽、而又距东岸较近的地方。
他将三八大盖放下,取下背上的两支步枪,仔细检查一番,然后分别放到不远处。
“一、二、三,”他像在家里卖豆腐点豆腐块数那样,朝着三支枪的位置数了数,自言自语念道,“三个点。老子打两枪换个地方。”
他伏到地上,端起三八大盖,朝着对岸瞄了瞄,满意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