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一些非常杰出而且又很有名望的人想写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他们闻名遐迩,大家也很想了解他们,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也知道,如果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来到某座城市,那么那些手艺人恐怕连头也不会抬一下,依然只是埋头干他们的活。如果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来了,那么就会万人空巷。一个人如果没有东西可以被模仿,如果他的一生、他的见解也不能够作为楷模,那么他就不应该去宣扬自己。恺撒和色诺芬的一生是辉煌的,他们功勋卓著,他们在叙述自己的生平时也就有了正确和坚实的基础。亚历山大大帝的记事本,奥古斯都、加图、苏拉、布鲁图等人对自己事迹的评述,也都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这些人物的塑像,不管是铜的还是石的,人们都很乐意去瞻仰和研究。
贺拉斯曾经就这种现象有过一番鼓励的话,但我却几乎是无动于衷。我只给我的朋友们朗读我的作品,而且是要在他们的请求下,但也并不是在任何地方都那样做,也不是给任何人。而其他的人却可以在广场上甚至是在澡堂里朗读他们的作品。
但如果我的后代是另外一种爱好,那么我也有办法进行报复。到那时,他们对我的轻视就会远远比不上我对他们的鄙夷。在这方面,我与公众的全部关系,就是把他们的语言都借鉴过来,他们的语言是更加自然的,也更具有生命力。作为回报,我也许会原原本本地借鉴,不让它有丝毫的损坏。
如果我的书无人问津,那么,我花了那么多的闲暇时间进行的极其有益而恰当的思索,是不是就浪费了呢?我在书中的形象是我的真实写照,所以,为了能够从我的身上提取更多的东西,那么我就必须经常地训练和塑造自己,这样,我这个样板也就会更加牢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也就能够真正培养出来了。我在向别人描绘我自己的时候,我涂抹的色彩势必要比我本身的色彩更鲜明和清晰。与其说是我塑造了书,还不如说是书塑造了我,这本书与作者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是作者自己做的事,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而不像其他的书,所写的事与作者是毫无关系的。
我坚持不懈、兴致勃勃地来了解自己,是不是在浪费时间呢?因为有些人仅仅是在思想上,有时只是在口头上来回顾自己,他们不会首先审视自己,也不会深刻地剖析自己。而我则是在研究自己,并且以此作为自己的工作和职业,并且我是持之以恒、诚心诚意、全力以赴地进行研究。
最美妙的快乐,既然只能够在内心细细地品味,那么就要避免留下任何的痕迹,不要让民众和其他任何人看见。
这个工作往往是以无聊的思索来使我得到消遣!所有一切微不足道的想法,都应视为无聊的想法。造化赋予了我们充分的权力来保持独立,并且常常召唤我们,以便给予我们告诫。我们的一部分应该献给社会,但是大部分应该留给自己。为了按照一定的次序和意图进行胡思乱想,又不至于离题万里、迷失方向,我就规定了内容,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种种细微思绪都记录下来。我倾听那些萦绕我心头的想法,因为我要把它们都记录下来。每当习俗和理智禁止我继续做某件事情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十分沮丧,多少次我都抑止不住,要在书中一吐为快!当然,这也是为了教育国民。然而,在萨贡的眼睛、嘴巴和背上,都响起了响亮的鞭子声!
这富有诗意的鞭笞与其说是印在了肉上,还不如说是刻在了纸上。当我希望能够从别人的书中窃取些东西来点缀或支撑我的书时,假如我能够更加认真地听取别人所说的话,那么我的书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怎样来写书,我从来就没有研究过;但怎样来写我这部书,我是有过一点儿研究的,如果说“有过一点儿研究”就意味着时而读读这个作家,时而又看看那个作家,时而翻一翻开头,时而又瞟一眼结尾,这并不是为了形成我自己的看法,因为我的看法早已经形成了,只是通过读书给予帮助和促进罢了。
可时下的风气是如此糟糕,我们只能够向很少的人,或者说不能和任何人谈论别人,那么我们又能向谁谈论自己呢?撒谎吧,又实在很无聊。风气腐败的最大特点就是排斥真理,因为就像品达罗斯所说:真理是一个伟大品德的开端,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则把它作为政府必须履行的首要准则。我们现在的真理,并不是真正地存在,而是别人想像的产物,就像我们所说的钱,不但是指真币,也指那些正在流通的假币。我们民族的这个弊病,早已经有人提出谴责了。早在瓦伦提尼安三世的时代,萨尔维努斯就曾经说过,在法国人的眼睛里,说谎和立伪誓并不是缺点,而是一种说话的方式。如果有谁想对这句话作一个补充,那么他就可以说,法国人的这个缺点现在成了真理。人们以此培养和造就自己,就如同一种体面的练习,因为不露心迹是本世纪最杰出的优点。因此,我常常在思忖,当我们听到有人谴责我们不说真话时,为什么会觉得比听到其他任何的谴责都更加不悦。
我们有些害羞地观察到的这个习惯是怎样形成的,为什么撒谎在我们看来是最大的恶习呢?我的看法是,这个缺点我们体会最深,当然为它进行的辩护也就最强烈。在受到指责以后,我们就会浑身都不自在,而且还会勃然大怒,甚至是火冒三丈,似乎这样做就可以使我们的罪过减轻一些。既然这些缺点是确实存在的,那么至少也要在表面上作一些批评嘛。
是不是还因为指责这个缺点也就意味着是在指责我们胆怯和懦弱呢?还有什么能够比推翻前言,比否定自己的知识更显而易见的怯懦呢?
说谎是人类的一个非常可耻的缺点。一位古人曾经深感羞愧地对此进行过描述:“这是一种蔑视上帝和害怕人类的表现。”那位古人对于说谎的描写揭示了谎言的可怕、可耻和怪诞,真可谓是一针见血。还有谁能够想像得出比害怕人类和蔑视上帝更加卑鄙可耻的事情吗?语言是沟通人际关系的惟一渠道,说假话,也就是对公众社会的背叛。语言是我们交流意愿和思想的惟一工具,也是我们心灵的代言人。如果没有了语言,那么我们也就会互不相识、互不了解。如果语言欺骗了我们,那么就会使我们的一切关系都破裂,使社会的一切联系都遭到毁灭。
在新印度的一些民族里,他们用人血来对神灵进行献祭,但是他们只用舌头和耳朵里的血,以此来为听谎话和说谎话补过、赎罪。
一位乐天知命的希腊人说过,孩子玩的是骨头,而大人玩的是话语。
如果可能,我要研究在否认说谎时的那种字斟句酌、把我们的荣誉同说话联系起来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不难发现,罗马人和希腊人肯定没有这个习惯。我常常可以看到,他们在互相进行反驳和辱骂时,没有不争吵起来的。他们尽职尽责的习惯和我们也是不一样。罗马人可以当面骂恺撒,时而叫他小偷,时而又称他酒鬼。他们互相痛斥,无拘无束,我这里所说的是这两个国家中最伟大的将领。在希腊和罗马,话语只能用话语来进行回击,不会有别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