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玉门关还有两日路程,这个赶马车的小兄弟也累得不行,只是邢赵二人心情焦急,对小兄弟感到愧疚,于是让赵源跟他换着赶马车,心头又琢磨着,回头多给些银子便可。
连续赶了一晚上的路,总要休息,路边瞧见摆了个茶水摊,于是赵源让小兄弟停下来在茶水摊旁休整。
老板立刻迎上来:“嘿,客官,喝点什么茶?”
“你们这儿,最好的茶。”赵源边说边随意找了个座。老板应声离去。
邢沐妍从马车上走下来,换了一套黑色的衣裳,又蒙了一道面纱,整个人更让人觉得不可接近。坐到赵源旁边,两人皆是一身黑衣,过往的人都不免向这边探头望了望,又立刻转过头去。
突然听闻赵源道:“只有我们二人去玉门关,胜算不大。”
邢沐妍淡淡瞥了他一眼,方才道:“你一开始与这小伙子说的就不是玉门关。”
赵源微微眯眼,笑了:“你知道了?”
邢沐妍微垂眼眸,方才道:“你让我来玉门关,打的本就是他的主意。”
赵源凑近一些,揭下她的面纱,那道疤痕颜色又浅了一些,仔细反复瞅了瞅,语气却是若无其事:“那年是我掳走你的,他一直在找你,现在你出现,不管说什么,他都必定会答应。”
“赵源,是不是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不管什么事情你都能做?”
赵源重新帮她将面纱缚上,点了点头。
“若是……”邢沐妍偏过头,微笑看着他,“他让我跟他走呢?”
赵源顿了顿,语气依旧闲淡:“你可以答应,可我不会答应。”
“既然准备了不择手段,就要准备接受结果。”邢沐妍冷冷看着他,这个人,总是随意而为,让人章法尽乱。
“我不接受的结果,就不是结果。”茶碗轻轻放下,他起身,走回马车,“小兄弟,走吧。”
小兄弟回头瞅了还在茶摊上的邢沐妍一眼。
邢沐妍动也不动,只向他微微颔首,马车上赵源又道:“她留在这里。”
马车疾驰而去,尘土飞扬。
偏僻简陋的茶水摊只剩了老板和邢沐妍。
邢沐妍在茶摊上坐了许久,来了几个青年,带头的人一身青灰色长袍,有一分儒生气,更多的便是那双眼睛太过阴骘,其余人拿着刀,在茶摊上坐下后便不再说话,只是几个人皆是四处打量。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邢沐妍身上。
邢沐妍微微叹气,起身,留下银子便离开,绕过大道,走向一条荒凉的小道。那几人立刻跟上来,离她不远不近。
这条小路很绕,不时还有很多岔路,看着邢沐妍似乎很是熟悉这些地方,那些人忍不住,拦上去:“你是何人?”
邢沐妍转过身,只是看着那个带头的青年,缓缓道:“秦护法。”
那青年微微颔首:“邢姑娘。”
玉门关作为大肃要塞,常年派重兵驻守。往年鬼方时常来犯,却无痛无痒,只是今年鬼方丰收,而江南天降旱涝,颗粒无收,使得鬼方看准了机会狠命进攻。
邢仲业,除了邢沐妍外唯一活着的邢家二子。邢白炎自缢前,拿出先帝丹书铁券,让赵源放他子嗣一命。赵源应允。将邢家三个儿子派往玉门关守城,终生不得回京。
十年来,三位年轻的邢将军,将玉门关守得牢不可破,令鬼方人痛恨不已,却又赞赏不已。而如今,只剩一个还在玉门关坚守,其余二人,皆死在敌手。
今年形势大不如往前,粮草短缺,兵力不足,士气也低落下来。
高高的城楼,远眺即可瞧见北方黄沙,邢仲业一身银色盔甲,站在城门口,眉头紧蹙。
身后贴上一个温软的女子,轻纱蹭过他的脸颊,揽住他的脖子:“想什么?”
“再有两日,他们的援军就到了,那个时候,城破。”带着浓浓的忧心还有不甘,邢仲业一双手早已握成拳头。
那女子娇笑一声,微微叹息:“阿业,我们会死吗?”
邢仲业转过身来,垂眸,一双眼温柔似水,敛着几缕痛意:“若城破,会。只是……”
女子也低头瞧着自己的肚子,微微隆起,似乎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眸中不舍却又无奈:“只怕是无缘见这个孩子了,是不是?”
邢仲业揽过她的身子,轻嗅她发间馨香,不语。
周围士兵都被这两个人给感染得心情有些低落。
城外黄沙漫漫,十里外便是鬼方铁骑,延绵一片的军帐。压迫不由自主的从心底升起,兴许所有人都知晓,两日后的一战必败无疑。朝廷已经许久没有回信,他们在一步步走向绝望。
玉门关。
看着刻着这三个字的城楼,胡拓总算松了口气。跑死了几匹马,总算让他赶到了。
守门的将士将他拦下,胡拓神色一凛,拿出腰牌,将士立刻垂头:“胡统领!”
“开门。”毕竟是多年禁军统领,行事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头也不偏,支了个小兵去寻他们的邢将军,又支了个小兵领他去帅帐前候着。
城楼前早已唉声一片,邢仲业懊恼不已,俊俏的模样早已被风霜割成冷厉,见他如此模样,女子又笑道:“许久没见你这么有生气,总是眉头皱着。”
邢仲业摇摇头:“若是爹爹大哥在,必然又得训我,身为将帅,竟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影响士兵。”
“你也是人,别对自己太严苛。”女子手指一次次揉着他的眉头,末了,又揉了揉他的脸。
邢仲业目光一凛,微微扬唇:“真胡闹!”手却探向她腰部腋下,挠她痒。
女子咯咯笑起来,清脆的嗓音像一道清泉,低落的气氛顿时消散。只见两人在城楼上互相玩闹,哪里还有平日架势。
两人玩在一起,女子总归不是邢仲业的对手,不多时便求饶。邢仲业笑道却不停手:“还闹不闹?还闹不闹?”
女子连连叫道:“不闹了不闹了!好哥哥饶了我吧!”
“好哥哥”叫得邢仲业受用不已,眉梢一挑,温声道:“再叫一声?”
女子扭头,嗔道:“不叫!”
邢仲业眸色更深,手又探过去:“你叫不叫?你叫不叫?”
“哎哟哟!好了好了!我叫!哎呀!好哥哥!好哥哥!不闹了行不行!啊——”
女子一声尖叫,邢仲业顿时紧张起来,搂着她到处瞅:“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女子横他一眼,骂道:“你儿子跟你一样不老实!”
邢仲业一颗心落了下去,笑道:“我儿子还不是你儿子?”
女子偏头靠在他怀里,转过身看着外面黄沙,仰头瞧一眼他正低下来的一张脸,道:“若我们这次大难不死,将那边,也成为我们的,以后,便没人再能伤你。”
邢仲业看着怀中小妻子,宠溺笑道:“茹儿好大志气,可惜你夫君恐怕没这么厉害啊……”
柳茹儿嘟起红唇:“你没用,我靠我儿子!”
“好好好,靠你儿子,这个时候只说是你儿子了?”
“对!不乖的时候他是你儿子!乖的时候就是我儿子!”柳茹儿攥攥小拳头,很是得意。
邢仲业颇为无奈:“茹儿你好生霸道。”
柳茹儿又转过身来,轻轻凑上去亲了他一口,柔柔道:“再霸道也是你的柳茹儿。”
将军与将军夫人气氛如此好,该不该打扰?传话的士兵思前想后许久,终于等到两人再无多话,只是靠在一起看着外面浩浩黄沙,立刻凑上去,高声道:“报告将军!京城禁军统领胡统领求见!”
邢仲业浑身一震,大喜:“京城来人了?”
士兵点头:“胡统领正在帅帐外等候!”
邢仲业立刻道:“将夫人带回去休息,我去见胡统领。”
“是!”
周围顿时起骚动,四处都在传扬着,京城来人,守城有望!
胡拓已经等了许久,瞧见邢仲业的时候却也没多少不满,反倒略微有些抱歉:“皇上收到将军消息,立刻下令调兵,可是……三十万大军全部被迟青一个月前调往南疆,令已下,只是他们要来还得一些时日。也不得不防,迟青暗中做什么手脚。如今也只能让我前来相助。我一人自然帮不得多少,邢姑娘也在后面,不多时便会到玉门关。”
邢仲业几乎是听见迟青名字的一瞬间便握紧了拳头,听完胡拓的话,咬牙切齿:“好一个迟青!他要谋朝篡位不成!”一掌碎了案台。
胡拓无奈笑笑:“说不定他还真这么想呢。”
邢仲业吸了口气,平复心情,这才看他满面风霜,道:“胡统领去休息休息吧,一路赶来,劳累了。”
胡拓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午后,起身收拾收拾,便去往帅帐找邢仲业。门口守卫的将士全都低着头,心情低迷,胡拓心中暗叫不好。走进去果然见邢仲业皱紧眉头瞅着一封战书。
柳茹儿站在一旁,微微叹气,瞧见胡拓便推了推邢仲业。
邢仲业立刻抬起头,略带歉意道:“怠慢了胡统领。”
胡拓自然知晓如今兵临城下,他心中也不好过,却又不知从何安慰,只有问道:“邢将军打算怎么办?”
邢仲业思索了一阵,摊开一张地图,指着玉门关,道:“若是我用玉门关十万将士死守,能够抵挡多久?”
胡拓心中大骇,鬼方铁骑四十万,他如何能用十万残兵抵挡?况且……
“玉门关只有这么点人了?”
柳茹儿抿唇,有些低恼:“若不是实在支撑不下去,怎么会向朝廷求救?可谁想朝廷压根不瞧我们一眼。”
迟青三番两次弹劾邢仲业,说他拥兵自重,大有自立为王的架势。赵源每次都只说:“关外不能没有邢家人。”
年轻的优秀将领并非没有,只是邢家长年累月在关外积累的威望实在是别的人无法企及的。
况且邢白炎与太后互为表亲,三朝元老,谁信他们不忠?即便是皇上下令满门抄斩,罪名由大理寺卿公布天下,又有几人能信?不过是帝王权术,狡兔死,走狗烹。
胡拓心知邢仲业对皇上有气,连带着有些不愿见到还待在皇上身边的邢沐妍,可他也并非会做出这等不忠不臣之事。可若是皇上与他芥蒂更深,不知会闹成怎样,邢白炎对朝中武将多多少少都有恩情,他也实在不愿看着邢家血脉就此断绝。
“夫人或许有些误解,将军,或许也有些误解。”有些事情,也只能挑能说的说,“邢姑娘当初质问皇上,可有半分苦衷。皇上摇头。这些决定的确都是皇上所作,只是他也在暗中用另外的方式帮你们。说句不好听的,能得到皇上体衅,那是邢家修来的福分。皇上从未不管你们,只是朝中迟青一人独大,实在让皇上头疼得很。若我没有猜错,过两日,皇上会与邢姑娘一起前来相助。邢将军,即便你不相信皇上会救这里,你也该相信你妹妹会来。”
邢仲业的脸色随着他的话变了几变,听到最后,才抬头冷声道:“小沐还与他在一起?”
胡拓当即就想扇自己一耳光,怎么就忘了,邢家二少爷与皇上是死对头呢!突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道:“邢姑娘……差点没把皇上给杀了……”
这话一出,邢仲业更是气愤中带了惊讶:“什么?!”
胡拓摸摸后脑勺,知道自己好像又说错话,赶紧扯开话题:“这个问题,等邢姑娘来了将军自己问他便是。只是,将军要如何抵挡?”
原本是一条郁郁葱葱的小道,因着季节,树木显得有些凋零。
有花开在小路尽头,连绵一片,甚是鲜艳。
一人身着紫色貂裘站在花圃中,细细修剪枝丫。那人一头长发散落身旁,原本便清致的五官更是露出一分出尘。
邢沐妍站在不远处,看这个人看了一会儿,方才走过去,低声道:“主上。”
那人一双手蓦然停住,一双眼瞪大,缓缓转过头,瞧她半晌,惊讶过后,低低笑道:“贺兰当不得娘娘如此称呼。”
他果然还是知道了,邢沐妍微微皱眉,抿唇道:“我不是宫里人。”
贺兰谆又转过身来细细打理花圃,不再看她:“是与不是,你我心中自是清楚。啊……对了,莫要再叫在下主上,贺兰谆当不得你的这个主上。”又低低笑了一声,咬牙,“你的主上从始至终便只有他一人,是我当年不自知!”
“抱歉。”
贺兰谆只是刹那间的失控,再出声已是一股清淡的意味:“玉门关战事吃紧,你怕是为他而来。”
邢沐妍垂眸,亦有几分淡然:“他让我来,可我是为了我哥哥,还有,我儿子。”
“儿子?”贺兰谆包裹在紫貂裘里面的身形一震,想到什么,放声大笑,“你与他连孩子都有了……我果然输得彻底,阿妍,你说是不是?”
那双美得让人无法直视的眼睛,忧伤地看着她,邢沐妍心中一痛,偏过头去,抿唇不语。
贺兰谆见她不说话,突然勾唇,一扫满脸落寞,道:“你在这里陪我三年,我便借你人。”
邢沐妍骤然抬头看向他,不可自抑的欣喜:“你答应借人?”
贺兰谆手指抚上她的脸,将她脸上面纱揭下来,盯着那道疤:“我说过,谁让你变成这样,我必然让她生不如死。我会对你好,你留下来,我就借你人,这个买卖划算得很。”
邢沐妍微皱眉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贺兰谆微微一笑:“你怕他不答应?”
邢沐妍眉目一寒:“留在这里三年可以,但必须等我回宫见完儿子,杀了迟妍之后。”
贺兰谆点点头:“你要在这里陪我,自然是一心一意的,我让你做完那些事情。”
邢沐妍想了想又道:“在这里你不能迫我做任何事情。”
贺兰谆挑眉,眼中突然散发出光芒,语气止不住的期望:“难不成你的儿子是他迫你?我知道你并不愿意见到他,虽然你帮他做事……”
“不一样。”邢沐妍打断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对面这个人,并非她可以口无遮拦之人。
不一样?贺兰谆面色显露出几分失望,颇为自嘲地笑了:“我自作多情是不是?我迫你了是不是?我把它当成条件,你心里不舒服了是不是?”
“邢沐妍一生所望,便是找一处安静世外之地,度过余生,并不求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