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长沙卷旗,铁马银枪。
所谓兵临城下,大抵就是如今这般。
柳茹儿死白着一张脸,瞅着城墙外黑压压的一片,鬼方铁骑向来凶猛,如今城中只剩十万兵力,其中四万皆是老弱病残,城下厮杀惨烈,城上人亦是绝然。
柳茹儿再抬头瞧了一眼城外黄沙以及鬼方杀到城前的十万大军,咬唇冷然一笑,高喝:“兄弟姐妹们!”
城墙上一排站过去,皆是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抱着琵琶的有十人,手执长笛的有十人,身旁立着古琴的又有十人,身后还有几名长相可人的少年手执鼓槌,站在大鼓前。
众人目光坚决,瞧着渐渐变少我方将士,少年们最后死死盯着城下将士一眼,绝然转过身去,敲响第一声大鼓。
厮杀的将士浑身一震,来得及回头的往城墙上看了一眼,来不及回头的凝神听着那一声鼓点。似乎心头冒起一股火,正冉冉升起。
如今这种时候,邢仲业自然是不能下城混入人群厮杀的,他麾下几名大将闻及这道鼓声,被大军磨得渐渐萎靡的神思立刻一抖擞,盔甲都振了几振。
三道鼓声方才敲毕,又升起清脆琵琶声,气势豪烈,众人大喝一声,城墙上的乐器齐响。
将士应和着,大吼一声,越发坚决朝着对面黑压压的一片铁骑冲过去,大有乘风破竹之势!
杀意凛冽的乐声中飘出一缕清幽的吟唱,邢仲业紧紧抓着身旁长枪,低喃:“将士身死,将帅如何苟活!”身形一动,就准备向下奔去,却被人从身旁一按,那人声音无悲无喜,只是淡淡道:“若将帅身死,城由谁来守?”
邢仲业蓦然转过身去,眸中神色变幻多次,方才欲跪下身去:“参见皇上。”
赵源气息还未稳,脸色带了一丝苍白,似乎从远处急急赶来。虚扶一把,冷嗤一声:“若不想跪,还跪来作甚。”低头瞧了战况一眼,玉门关将士士气似乎是刹那间高涨起来,杀敌如入无人之境,赵源勾起一抹笑,“嫂子还是有些本事的。”
鬼方只是见着突然发狂的玉门关将士,招架不及,队伍都错乱起来。鬼方军中一人一双鹰眸盯着城墙上那道由轻纱围成的人墙,面色一寒,知晓今日若强攻,己方必然也是死伤无数,便下令道:“撤!”
鬼方撤兵似乎是在意料之中,此时玉门关守门将士早已杀红了眼,来不及撤退的鬼方兵依旧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而战场上空依旧飘扬着一道清澈的声音:
吾身既在,长枪亦存。
百里黄沙,日落星沉。
今吾虽死,未留长恨。
护我河山,生死不论!
整座城池都洋溢着高兴的情绪。
鬼方收兵,则代表着,他们便已经争取到了一日时间,等候援军到来。
赵源眼中带着淡淡的笑容,巡视一番军帐,各人循规蹈矩包扎伤口,却藏不住那些喜悦,不由得低叹:“不愧邢家军,战不骄,败不馁。”
邢仲业满是愁容,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打不败的人,他们亦是血肉之躯,若是如今日般几次,他们便是砧上鱼肉。最多三日,我方士气低靡,鬼方必会强攻。”
强攻怕什么,最怕还不是,鬼方大军压境,几次过后,军中士气低落,不战而败。
赵源眸中闪烁着一丝诡谲,冷嗤道:“鬼方?不过一群蛮兵而已。只要你能坚持今日一日,便已然胜了。”
赵源为何胸有成竹,邢仲业必然是不知晓的,只是略略听过,便不再放在心上。依旧烦闷明日鬼方再度进军,只好心情不佳地告退。身后几名大将只是偏头瞅了几眼赵源,便离开。邢仲业并未将赵源来到关外的消息告诉手下将领,皇上御驾亲征,士气必然高涨,可鬼方亦会战意强烈,如有不测,便是整个朝廷受到波及。只是天子之气,站在这军营的草莽中,总归是有些不同的,引来些侧目,必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赵源未再多话,便放了他走。却在他离开之后,微微皱起眉头,远处树木凋零,一片肃杀。
或许被他严肃的表情所吸引,原本就是军营里喜爱结交好友的右军军师李恒踮着脚凑到他身后去,轻轻拍了他一下。
赵源暗自摇摇头,李恒这名字他是听过的,有才是有才,就是脾气古怪了些。转过身,微微挑眉瞅着他。李恒显然觉得对方如此姿态高昂地瞅着自己让自己很是不舒服,皱了皱眉,凝声道:“我好歹也是军师,你是不是也得好好拜见一下。”
赵源微微欠身,抱拳道:“如此拜见,可如了军师的意?”
李恒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赵源的肩膀:“孺子可教也。”
赵源忍笑不易,便扯开一个话题:“李军师为何找上在下?”
李恒低眉想了一会儿,转过身,瞧着鬼方大营的方向,道:“方才听你与邢将军说,鬼方不过一群蛮兵而已,只要坚持一日便已经胜了,是何意?”
“你可听过玉门关外贺兰氏?”
李恒一惊,手中的卷宗掉在地上,傻愣愣半晌,回过神来:“贺……贺……贺兰氏?”
赵源冷淡的目光又从他身上转了一转,李恒被他看得低下头去,才道:“前朝贵族,落草为寇的贺兰氏。”
李恒点了点头,皱眉想了一会儿,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手掌上,大悟:“贺兰氏会出面,解玉门关燃眉之急?”
赵源淡笑不语,看着他的眸色越变越深。
李恒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最后对他重重点头,抱拳道:“不知公子何方人士,待我禀明将军,可愿与李某做个朋友。”
赵源想了想,道:“兵部尚书明阜千,是我爹。”
李恒大呼:“原来是兵部尚书之子,安乐侯爷,明朗公子,失敬失敬。”
赵源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个闲散侯爷,比不得军师运筹帷幄之才华。”
两人又自谦了一会儿,李恒一拍脑门,道:“我得去禀报将军,他整日愁眉苦脸,也该顺顺心了。”
赵源只是微微点头,然后拱手:“不送。”
李恒走的很快,脚下似乎生风,瞅着他背影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那道肃穆的声音道:“这军营还真是藏龙卧虎。”
胡拓从隐蔽处走上前来,拜倒在他面前:“属下去搜寻了一下马车,未见那罐子。莫不是……娘娘发觉了什么异常?”
她会发觉什么异常?赵源皱眉问道:“你将药给她的时候,怎么说的。”
“属下只道,属下身上没有什么好药,望她将就着用。想来娘娘行走江湖这么久,应是不会嫌弃这些东西的,属下的一番好意,她应当是不会拂了的。”
赵源负手转过身去,声音带了些惫懒:“行走江湖这么久,她的疑心也重了起来。去配两盒一样的,晚些送到我帐子来。”
胡拓大惊,站起来走到赵源面前:“皇上,万万使不得!”
赵源神色一凛,微微透出些不耐,拂袖:“如何使不得?让你去就去!”
胡拓又停了一会儿,见他没有收回成意的想法,无奈领命而去。
赵源最后再瞧了一眼那片荒凉的林子,心头漫起一丝荒芜,低低叹了声,转身离开。
第二日,鬼方再犯。
原本所有将士全都前去迎战,却被赵源要求留下三千士兵留下来任他调动,邢仲业原本是不打算留的,横竖也没人知晓他便是当今圣上,他不遵命也没人治他罪。李恒这时站了出来,让邢仲业答应赵源的要求,邢仲业整张脸气得铁青,他怎么就忘了这个皇帝的手段,走到哪儿都有人为他说话,帮着他为所欲为!最终只留了五百士兵跟着他,随即带领大军前去迎战。
李恒走前凑到赵源面前,递给他一枚令牌,道:“这里还留着因伤不能上战场的士兵,人不多,不知道将军为何留下,估摸着应当是最后筹备,保护城中百姓离开的最后一拨人,若你有什么想法,大可以调他们前去为你办事,只不过……”李恒顿了顿,咬牙的时候语气带了丝哽咽,“你必须得保证玉门关的人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将军视他们为亲人!军中兄弟也视他们为父母兄弟!你不可不顾他们的安危!”说完将令牌往他怀中一塞,抹了一把脸,笑道,“今日生死未知,若我军中将士有任何不测,还请明朗公子照拂他们家人。”
赵源接过令牌,只觉烫手。不知为何,接过玉玺之时,只觉疲惫,整个社稷都交付到他手上的压力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而如今,这枚小小的令牌,却让他有想扔掉的冲动。
当年是谁在他耳边说:“军中男儿顶天立地,若要护国护家,必先舍身舍命。”
那时他付之一笑:“勇者手中斩天下,智者胸中谋天下。”
他将邢家三兄弟全数发配边疆后,从未来瞧一眼,若非此次不放心邢沐妍,他必然到死也看不到这护国护家的热血男儿。
微微仰头,万里青天蒙尘,今日又是血色山河。
玉门关内督城内人心惶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逃难,昨日还是胜利之后的喜悦,今日则是大难当前的恐惧。昨日鬼方只遣了十万兵力来探玉门关兵力,而今日,则是倾巢而出,大有不破玉门关不罢休之势。
怪不得人人都想逃命。
赵源突然间为那些厮杀的人不值,很想上前质问,为何将这些守护他们的人的生死置于身后?却在听见一声啼哭之后滞住脚步。他们有生存的权利,他没有资格去要求什么。
很是悲哀。
顺着人流,走到那道城门前顿住脚步,四处奔逃的人影在他眼中化为虚无,只有一人一队从远方而来,撩得他唇角一弯。
那日或许所有人都记得,正当鬼方压城,乌云蒙蒙,玉门关将破之时,所有人的绝望映照着鬼方军的得意之时,一双人从城墙上窜出,在天际划过一道黑色影子,缓缓落在军旗之上。
两人各立一旁,一样的黑衣滚金边,一人负手而立,噙着淡笑俯瞰众生,一人黑纱覆面,冰冷的眸子看了一眼四周,直直盯着远方鬼方大将呼哧岩,举起一道令牌,声音带了丝慵懒,却又让战场军士皆能听见:“好生狼狈。”
李恒胞弟李泰,右军前锋,一身血污,放声大笑:“让小姐见笑!”
鬼方军似乎是被这两人从天而降给镇住,一时竟无人上前。恰让邢沐妍逮住机会,大喝:“邢家军何在!”
震天怒吼从四面响起:“在此!”
呼哧岩额角青筋都跳动起来,下令立刻进攻。如今让这人捣乱,局面又是另一种情形。死寂的灰还能复燃,真是小瞧了这队军士。
邢家军自然也是不敢怠慢的,那一声“在此”吼出自己心中怒火,吼出最后一点决心。迎面而上,死在鬼方铁骑下的不计其数,依旧有人回答邢沐妍的话,且声音越来越大。
“军规第一条。”
声音是清淡的,始终带了些颤抖。
“叛者死,懦者亡!”
有无数人冲在前头,化作血泥。
“军规第二条。”
身旁有灼灼视线传过来,那是他予她的慰藉。
“宁做战场魂,不做帐中人!”
死伤不计。如何能计?
“军规,第三条!”
几乎是嘶吼着,邢沐妍扬声一问,带了些内劲,震彻天际。
赵源俯瞰着这脚下的尸体成山,眼中有些湿润。随着那一声声高呼,低喃:“生死不论,护我河山。”
玉门关城墙上,那道清幽的嗓音又徐徐传来,只是这回厚重了许多,三十多人一齐吟唱,为那些护城将士而唱:
吾身既在,长枪亦存。
百里黄沙,日落星沉。
今吾虽死,未留长恨。
护我河山,生死不论!
那日满庭芳香,那位纵横沙场的将军捧着小女儿含笑看着他:“邢家军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还请太子安心,只要存有一人,便是身死也要护住这脚下国土。”
他惑然。
被他身上那份坚毅的神色给晃动了神思。
如今偏头,看着那个直挺挺站在军旗上方,举着邢家军令牌的女子,又一次晃动了神思。那人是骄傲地与人谈论着邢家军的,这人是悲痛着看这些本是她兄弟的人倒在鬼方铁骑下的。却依旧坚定。
不知他们在耍什么把戏,呼哧岩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怒喝:“攻!”
赵源瞧见涌动的人头,便知晓,呼哧岩应当是发觉了什么。转头看向城门。
几乎是在一刹那,城门大开,一队人马策马而来,身后拖着许多车巨石,一根约莫有一人高,万斤重,只是鬼方已离城门不远。
邢沐妍眉间多了丝焦急,若是来不及……
身旁的人立刻朝着对方军阵中掠去,似要直取呼哧岩性命!
邢沐妍拉住他已来不及,咬唇跳下军旗,拔起那道旗子冲到五十尺开外,划开人群插下旗子,高喝:“挡住他们莫靠近一步!”
那队人方方出了城门便停下来,一人身着青灰色长袍,一双斜勾的眼睛转到邢沐妍身上,唇角露出一抹笑来,伸手示意人停下来。
他走到巨石之后,一撩长袍,凝气发掌,将巨石推出去许多步定住。身后而来的人跟着下马,一人站在拉着巨石的马车后,将一根根巨石推到原本厮杀惨烈的战场。似乎凌乱,却又隐隐有次序。
赵源见那些人好整以暇开始布阵,快要到呼哧岩面前的他又转身离去。
诱敌方可,若是真的刺杀,身上必然会多出几个窟窿来。
不多时,战场上多出一堆巨石,或躺或立,占据小半个疆场,却是覆盖住玉门关城下,秦青一撩衣袍,跳上巨石之上,凝声对着遥远的鬼方统帅拱手道:“贺兰氏,秦青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