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沐妍醒来就发觉自己在房中,至于在谁的房中,瞧一眼那个正在脱她衣裳的人便知晓。他浑身带着一股湿气,脸色比平时都要苍白几分,应当是雨中淋的,也不知晓为何这么久也不换一套衣裳。昏迷前那股冷意还在身上,满腔惊骇还在心中久久不能平复,只能瞪着他,看他脱了她的衣裳,拿过一个罐子,拧开,手往里面抹了些,然后细细涂在被他一剑穿过的肩口。
赵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着头仔仔细细涂着,许久之后才清清淡淡地开口:“这药不会留疤。”
邢沐妍撇嘴偏过头去,原本不欲答话,可是没忍住,冷道:“明明与胡拓给我的是同样的金创药,到你这儿就成神药了?”
赵源手顿了顿,面露诧异,她语气虽然依旧冷淡,可是不用他反复激她便能与他开口说话当真是进展不小。微微笑了笑,将她肩上伤口裹住,然后给她翻了个身:“胡拓不识货,你信他的话不信我的?”
冷嗤一声,邢沐妍转过头,眯着眼瞧他:“这么难闻的味道,你也不觉冲鼻子。”
赵源转过眸子瞧她一眼,复又看着手下她背上经年累月的细细疤痕,又抹了一些出来,缓缓涂着。
邢沐妍不自在地动了动,他停下来将她按住:“别动。”
她皱着一张脸,略微有些不耐烦,准备起身:“那些地方上什么药,浪费。”
赵源毕竟快她一步,点了她的穴道,然后将她摆成一个舒服的姿势,边涂药边道:“用在你身上,都不浪费。”
邢沐妍不再说话,偏头盯着他衣裳上的玉佩。
龙凤锁,大肃帝后随身所带之物,是权力,也是尊贵的象征。他的是凤,龙佩,如今在迟妍身上。思绪又飘远了起来。
眼前似乎是满堂喜庆,他与她的婚礼,没有百官朝拜,他说,想像平常夫妻一般成亲,拜父母天地,受亲朋祝贺,却不受万民尊仰。她信以为真。乐不可支地反复打量嫁衣,坐在新房里,犹自以为坠在梦中。
他身着喜服,缓缓走进,慢慢掀开她的盖头,对着她露出一个笑来。
她是羞怯的,这么多年与他在一起都没有脸红过,那一日却是红得跟晚霞一般。那是他与她说的,覆在她的身边,伏在她的耳边,低低地笑:“阿妍好美,脸红起来更美。”
他是喝了酒的,带了丝醉意,语调呢喃不清,却是搔着她的心口,一整晚,她脑中都是他的声音,低低唤着:“阿妍……阿妍……”
时值三月,窗外一树桃花,正自夭夭。
所有的喜悦,全都毁在了成亲后第三日。
回门之时,他说他跟她一起去,她不疑有他。
才瞧见父亲,便听他用那把叫了她一晚上的漂亮嗓子清清淡淡道:“邢将军,朝中有人奏你通敌叛国,你可有话说?”
之后的一个月都是混乱的。
混乱到,她现在都记不清,那天晚上,是他真的跪在她床前道歉,还是做梦。
应当是做梦的,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何会跪在她的床前?那时,她已是庶人,亦或者,已是死人。
邢后自缢储秀宫。
这是他昭告天下时的说辞。
可他与她都知道,她被圈在他的御书房,不曾出过一步。
她在他再一次大婚之时,偷偷跑出来躲在角落里看着他迎娶迟妍,将龙佩戴在迟妍身上,握着她的手,从百官面前穿过,缓缓踱上龙椅,扶着她一道坐下。
转过身离开,不忍再看,在御书房的角落,脸上不知何时淌了泪。
逃吗?
如何逃得掉?
她连走的自由都没有。她一身功夫为他所授,哪些弱点哪些罩门他带出来的兵清清楚楚,从禁军面前逃出这个囚牢?那是青天白日的大梦。
他用他醇厚的嗓子,在她耳边低低道:“你腹中是我孩儿,你如何能出宫?你要出宫可以,得把孩子生下来。”
他是皇帝,她必须遵命。
“在想什么?”赵源将罐子合上,发觉她盯着某个地方出神,动手解了她的穴,将她扶起来。
她低头,握住他那块玉佩,细细摩挲:“融融可还安好。”
胡拓告诉过她,没有人知晓太子究竟在何处,融融被赵源藏了起来。
赵源目光停留在那双抚摸着玉佩的手,神色闪了闪,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搂在怀中,脸蹭向她的脸,温声道:“这么想融融,为何不回宫瞧瞧?”
邢沐妍偏过了头,让他落了空,起身,身上不着一缕,就这么默默地从赵源身前走过,矮几上摆着一套衣裳,他喜欢的样式,素色束腰宽摆衣裙,也是,当年迟妍喜欢穿的衣服式样。她低头静默了一瞬,面目表情拿起了那套衣服,一件一件套上,准备走出去。
赵源盯着自己那双停留在空中的手,扯出一个笑来,抬眸盯着她穿衣,眸色渐渐深了点,拦在她正准备出门的身前。微微低头瞧着她,邢沐妍穿上鞋子都只到他的下巴,如今光着一双脚,只到了他的脖子处,一低头,正好嗅着发间香味。
忽然想起,儿时他一脸疑惑问邢沐妍:“别人家的女儿,都是一身香气,为何你身上全是汗水味儿?”
她红着一双眼睛瞪了他一眼,揉着眼睛跑开了。
再见时,她身上多了一丝淡淡的清香,从此再无间断过。
他说:“我以为,你是不介意的。”
她不言语,面带羞红。
她想在他面前,不仅是朝夕相处的君臣、兄弟,亦是一个女人。
她为他变过的,不止一点点。
“阿妍。”他叫住她。
邢沐妍的稍稍抬头,这么近瞧他的脸庞,依旧觉得摄人心魄。美则美矣……如此俊朗的男人却不是她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邢家军令牌,为何会在你身上。”
邢沐妍暗暗笑了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明明就是别有目的,为何总是做得这般深情?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那个人是天下地上无双的美人,大肃的迟皇后,容颜妍丽,秀美无双。
转了方向,走向自己之前的衣裳,翻出那道令牌,扔到他怀中,一溜烟动作,瞧也不瞧他一眼:“给你,从此以后我身上再没有你想要的,你也不用再跟着我。”
走得如此干脆利落。
他在身后道:“你身上的伤,好好擦药。”
“呵,不劳牵挂。”再无多话,邢沐妍一脚踏出屋门。屋外一片阳光大好,雨后天晴的土地带着泥土的芳香,却无法洗刷,满城血腥味。
脚下踩着的土地还有湿意,润润的,脚掌很是舒服。
“脚下易受凉,你方才受过伤,却又如此不爱惜自己。”温温的声音,带着点笑意,让邢沐妍浑身僵硬。
她最不愿见的几个人之一,她最愧对的几个人之一。
李焕溪。
那人一身粗布衣裳,很是平易近人,任凭谁也想不到这竟然便是与鬼面秦青同为贺兰氏护法的李焕溪。她身上斜挎着一个箱子,此时瞧着像是江湖中游走的赤脚大夫。
兴许是知晓邢沐妍为何不愿转过身来面对她,李焕溪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平和的脸上带着未褪的愁:“有这么害怕么?我从未怪你。”
可她怪她自己!原本那么好的两个人,如此般配的两个人。猛然抬头,瞧见她眼眶有一丝发红:“你……”
李焕溪了然,不自在地抹了抹眼睛:“家兄方逝。”
玉门关近来过世的人何其多。邢沐妍心中更是一痛,是她无能。
李焕溪见两人相处实在尴尬,虽她早已不介意,只是邢沐妍心中尚有心结,于是只好道:“你还是先休息吧,城外好得很,主上……派秦青过来,必然是要这里完好无损的。莫要太担忧,倒是你自己的身体……即便是江湖儿女,也不能不在乎自己的身子。”
她的身子?邢沐妍低头咬唇,余光瞥到肩膀,方才绑好的绷带勒得她的皮肤实在是痛得很,可再痛……他都不介意了,她介意什么?这是他第一次伤她,第一次如此狠绝,不留半分余地地伤她。
此刻方知,那时在扬州,他不过让着她,才让她有机可乘。
他若是想动手,真不知道有谁可以拦住他。
“不碍事,只要活着一口气,把该做的事情做了,身子如何,又重要么?”
有些事情李焕溪也是听过一些传闻的,她低低叹了口气,而后掏出一罐药来,塞给她:“这是我亲手做的金创药,即便不在意自己身子,该养的伤还是得养,该上药的地方,还是得上。”
邢沐妍再拒绝就真的太显二人疏远,索性收下。
又听她道:“皇上于你,当真是用尽心思。”
邢沐妍微皱眉头,正欲反驳,却见她一言不发走进房门。
还是有些好奇的,往那边的方向偏了会儿头,听见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谈话后离开。
里头的李焕溪却是真正叹了口气,道:“即便你是皇帝,即便如今我是军医早已不是贺兰氏护法,我也还是不愿听你差遣。”
赵源靠在床榻上,微眯着一双眼,盯她半晌,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哦?”
“你再如此下去,护心丹再多又有何用。”他的反应实在是让人不舒服,李焕溪不自觉便抬高了音调。
赵源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冷笑:“贺兰谆的人,来关心朕?朕若要死,你大可以告诉你的贺兰主子,看他……能否从我手上拿走什么东西。”
简直油盐不进,李焕溪怒气烧到了脸上,扔下一罐药给他:“若是你死了,邢将军必然逃不过一死,我算是救邢家兄妹!”正欲迈开步子离开,却见赵源从一旁勾过一卷绷带,掌中凝起几分真气,灌在绷带中,扔出去似游龙缠在李焕溪腰上,手再一收,便见李焕溪倒在赵源身上。
赵源眸子神色真真假假,手轻轻握住她的纤腰,低头在她耳边道:“贺兰谆拿不走我任何东西,包括我的人,而我,可以要了他身边的什么人,你说是与不是?”
李焕溪羞红了脸,却霎时面色阴狠起来:“无耻!”
赵源另一只手握住她做小动作的手,将她往他身上再带了带:“我便是无耻又如何?李焕溪,你逃得掉么?”
李焕溪身后似乎冒着寒气,在她轻微的动作被他识破之后。
这个人的警觉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强,若是贺兰谆与他对上……
赵源手似乎都没动,只是轻轻收了回来,却见李焕溪被狠狠推了出去,他两只手枕着头,淡淡道:“纵然只是几招,你应当也看得出来,贺兰谆并非朕的对手。告诉他,莫要觊觎他不该得的人。”
他说的谁,再明显不过。
贺兰谆自懂事以来,这么执着想要的一样东西,或者说一个人,邢沐妍是第三个。前两个被他花了无数代价弄到了手,而这个人……他要与皇帝对上。
她不甘心,她的主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他想要的东西,都该好好放在他面前:“可若是邢姑娘自愿呢?”
那人回答甚是清淡:“自愿?不是朕的意愿,她怎会自愿?”
“纵然你是皇帝……”
赵源轻轻笑,低淳的笑声飘在空中,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东西,笑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朕是皇帝又如何?朕与她的关系,你们又如何能明白。”
赵源之于邢沐妍,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