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外贺兰氏。
前朝最后一位皇后姓贺兰,当朝开国皇帝赵彻攻入皇宫之时,雕龙画凤的储秀宫只剩了一位身着盛装的皇后,蹲下身来看着她面前的小太子,声音温柔:“你父皇去了,我们守不住这个国,也必然不能囚于他们手中受凌辱。”
小太子郑重点了点头。
那位美极天下的皇后笑了,手指掐上他的脖子,她是使了狠力的,不多时,小太子便已闭过气去,赵彻冲上去将她的手打掉,怒斥:“他是你亲儿子!”
贺兰皇后再也没了先前的端庄,抱着闭过气去的儿子流下泪来,她不过提着一口气,想要留住最后的皇室尊严而已,可说到底,她毕竟是个母亲,她要是杀的是她怀胎十月的亲生儿子。
赵彻瞧着这位美人哭得梨花带泪我见犹怜,叹了口气,动了恻隐之心,怔忡间脱口而出:“从今以后你们不是皇室中人,你带着他隐居,若是安分,赵氏子孙必然不会来打搅你们。”
贺兰皇后虽是心有不甘,却依旧不忍自己亲生的儿子还来不及长大成人便为这个国家陪葬,只好答应。
赵彻只好又接着想好其他部署:“此事只有赵氏子孙知晓,外人皆当你们已然殉国。”
此后贺兰皇后带着小太子避世而居。
百年后,关外窜起一大家族,名为贺兰氏,手中握有奇书,不受皇恩,不受君命,大有自立为王之势。
赵氏王族才惊觉当年是放虎归山,原来是贺兰皇后一场戏。
于是从赵源曾祖父开始,便开始筹措如何收复贺兰氏,可是去的人全都无功而返,甚至再不见人影,连尸体都没有一具。
而到赵源这代,才是真真有了些谋划。
邢沐妍或许当年恨迟青迟妍稍稍多一些,听见他用极其冷漠的口吻与她道:“阿妍,贺兰氏我甚是头疼,你帮我解决了可好?”那之后,她是恨赵源多一些。她要迟妍的命,他却让她去往关外招降前朝贺兰。他一次次将她调离京城,每次在她查出一些迟青的问题之后,他便一句话又让她四方奔走。他不让她触及迟家。
两年前她自行离开,勾起一抹笑,讥讽道:“这次又想出什么理由来,让我离开你的迟妍?”来不及看他一脸仓皇,便跳出窗外,仗着轻功从皇城之上掠过。他追不上,她武功是他手把手教的,可轻功不是,这么多年的江湖厮杀,一身轻功他早已无法企及。况且,贺兰谆曾经瞧她在他面前略显笨拙的轻功,嘲笑她:“怎么一身俊功夫,轻功丑成这样?教你的师父是希望你与敌人战到死么?”
邢沐妍皱了眉,怒道:“世上轻功能胜过我的早已没有几人,我必然是能逃开的!”
贺兰谆抬起一只手遮住嘴,呵呵笑了,明眸瞥了她一眼,当真是万般风情:“那你追我试试?”只是刹那间他便已经不在她的视线里,她提气去追,却早已被他甩开许多,只能瞧见几缕漂浮的衣带,缓缓停在树上,他一头长发散在身后,落在脚踝,站在树上看着她笑:“瞧瞧,这不是能追上么?”
她气得跺脚。
贺兰谆跳下来,盯着她气得抿成一条线的唇,两只手伸上去抹了一把,将唇角抹成一道弧,温声道:“莫气,我教你便是。”
邢沐妍与贺兰谆,起于赵源,止于赵源。
如今贺兰谆瞧见邢沐妍还能对她笑上一笑,然后说出个不痛不痒的条件便借人,当真是让邢沐妍心中愧疚更深。
而他借的人,居然是他身边护法,秦青。
说到贺兰氏,这个前朝贵族如今落草为寇,在玉门关大有自立为王之势,贺兰氏门主身旁的左右护法也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秦青是个喜欢穿一身青灰色长袍的青年男子,一双眼阴鸷地盯着人,却不喜说话。半天都蹦不出一个字来。
另外一名护法喜欢研究药物,对外是个阴狠的女子,可对内却是很温柔,名为李焕溪。邢沐妍进去之时,她每日喂她一些祛疤的药材,试图将她脸上那道疤给去掉。效果还是有些的,疤痕始终是淡了,却无法根除。李焕溪每日都对着她的一张脸叹息,有些愧疚地看着她。可最终是邢沐妍对她心存愧疚。
原本落霞山庄的人都觉得,李焕溪应当便是下一任庄主夫人。毕竟她对贺兰谆的一切喜好都了如指掌,而贺兰谆对她的一切关心都不排斥,在邢沐妍拜入贺兰氏之前,他的身边始终只有一个李焕溪。
人心原本是管不得的。
李焕溪瞧清楚贺兰谆的心之后,笑得凄凉,跪在他身前请求出庄。
邢沐妍将这一切纳入眼里,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在笑,瞧,你又向他希望的走近了一步;一半在哀伤,看,你毁了人家的幸福。不自觉的抚上脸上的疤痕,李焕溪是那么尽心尽力地对自己,可她却是另有目的。
在贺兰氏三年,让她一点一点更加痛恨赵源,为何她进来是要将他们带向覆灭?她开始摇摆,赵源发觉有异,将她带离贺兰氏,停在她面前,一脸肃穆瞧着她,冷冷道:“你若是动了恻隐之心,要如何做事?”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控,拔剑对向他,怒道:“你这个帝王,当然无心!”
赵源只是微微皱了眉,微微侧了身子,四两拨千斤,她的招数在他面前从来不足为提:“贺兰氏若是谋反,你身为邢家人,当真能作壁上观?”
她冷笑:“你倒是还记得,我是被你灭门的邢家人!”
年轻的帝王眸色闪了闪,将她的袖里剑轻易折下,想要将她搂进怀里,却被她脚步微移,逃开了,见他嘴唇蠕动,便立即丢下那句讥讽,遁入夜色之中。
从此两年不相见。
再见便是生死相杀。
阵前情形已然有了不同,秦青立于石阵中央,指挥若定。石阵之上立了好几人,分管几方。传说周王在狱中参透八卦,继而衍伸出许多玄门妙法。
前朝贺兰皇后带着太子以及几名远亲隐居世外,同时也带走了藏于上书房的几本奇门玄书。
赵彻不知晓这些,等到贺兰氏崛起之时,赵源曾祖父才发觉贺兰皇后从皇宫中带走了一些重要东西。虽是些与治国无关的秘籍,但让皇家中人就这么看着它们落入前朝后人之手,才是真正的养虎为患。
还是少年的赵源与邢沐妍说这段时,称赞道:“贺兰皇后若不是敌手,我是很欣赏的,面对我大肃的开国太祖皇帝居然面不改色谋算这些,且做戏做得这般真切,若为我朝皇后,必然也是要有她这般手腕的。”
邢沐妍后来醒觉,赵源喜欢迟妍,怕就是这般原因。
邢沐妍从没有什么手腕,魄力是有的,毕竟将军府出身的小姐,而且从小习武,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何能没有魄力?只是这些手腕,她当真比不得迟妍。
他喜欢,所以他放纵她在他面前耍手段,并且欣赏。所以不给邢家一个公平。
这些年邢沐妍很少思及这些,都是年轻时候脑中只有一个赵源时想的,这些年她的脑中只剩下了要杀了迟妍这么一个念头。
目光从赵源身上偏过去,望向石阵上立着的几人,轻轻浅浅地勾起一抹笑,眼底的湿意化作泉涌。
“父亲,我终于有一日可以站在万军之上,看你守卫了半辈子的地方。我终于有一次像个完完整整的邢家人。”
“当日我邢家灭门,冤屈未雪,邢家军镇守玉门关今日横遭此劫,这所有的痛,我必在迟青身上十倍讨回来!”
李泰躺在尸体堆中,早已没了气息,李恒抱着他失声痛哭。
邢家军几乎全军覆没,却守住了这座城。
有贺兰氏在的地方,有他们的奇门阵法所在的地方,至少短时间内,可以挡上一挡。
这几人堆出的石阵只不过是先遣,贺兰谆借给她五十人,各具奇法,城门大开,剩下的四十几人捧着自己的东西陆陆续续地前来,赵源之前留下的五百兵士连带着城中守卫的两千五百兵士,全都跟在那四十人之后,听从指令。秦青立在中央,一时瞧着前方拦住欲闯的敌军,一时瞧着后方对阵法的补充。
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雨越下越大,砸在城墙上,淅淅沥沥的声响,混着低低的呜咽。
邢仲业脱下盔甲,搂住一旁嗓子嘶哑的妻子,面向无数战士身死之地重重跪了下去,哽咽:“邢仲业,有愧这些兄弟,只保住我一人算什么!”
柳茹儿揽住他往地下锤的拳头,抱在胸口,泪流满面。
为军中将士助威的那些男子女子,统统侧过头去,不忍看城墙下血流成河。
镇守玉门关的邢家军,护卫大肃江山上百年的邢家军,至此几乎全军覆没,只寥寥剩了一些伤兵,在城中看着城民的刹那而现的喜悦,心中不是滋味。
城中再无混乱奔逃之人,未逃出城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似乎听闻战场死伤无数,欢呼还未出口,便又沉默了下去。
邢沐妍混迹在还在努力破阵的鬼方兵中,手起刀落就是一颗人头,目光冷寒,黑亮的眸子映着血光,吓煞旁人。只见她脚步只是稍动,围着石阵最外围绕了一圈后跳上石柱,回眸扫视最前排的那些鬼方铁骑。那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地突然倒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
“三十。”
“三十一。”
“三十二。,”
满腔的杀意在叫嚣,如何能停?只是咬牙低喃一句话,又跳了下去与千百鬼方兵厮杀起来。秦青斜勾的眸子从飞驰而来的赵源转到她身上,手指一挥,一块巨石将她与鬼方兵隔开。赵源冲进去将她拉进石阵,怒吼:“你做什么!”
邢沐妍反手一巴掌甩在赵源脸上,死死瞪着他,哭红的眼睛带了丝血丝,咬牙道:“你不给邢家一个公平,你是不是也不会给邢家军一个公平!就因为他是迟妍的父亲!所以你要如此护着他们父女为非作歹!让我邢家军尸骨无存以黄沙为墓身死异乡是不是!他们也有父母亲人!他们也是人命!”
赵源被扇得头都偏过去,那一巴掌显然使了狠力,目光微动,转为冷漠,回头瞧着她的时候一双眸子看不出情绪,冷冷淡淡:“他们参军之时,便已然知晓他们是这种下场,不过提前而已。”
不过提前而已?
邢沐妍浑身都在发抖,手都气得险些拿不稳剑,又一次拿剑指着他,是真的想要一剑刺下去,可是大敌当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邢沐妍才能够将手拿开,恨恨道:“我邢沐妍必在此生杀尽你所有所护之人!让你此生痛不欲生!你拿谁威胁我也都没用了,这么多兄弟,这么多条命,我还怕再多几条人命吗!”
他知她恨。
他瞧着她的眸子依旧辨不出情绪,英挺的面容在雨中有些模糊,他反抽出她的剑,在蒙蒙细雨中骤然闪出一道银光,一双黑眸沉沉看着她:“回去。”
邢沐妍手还停在空中,轻轻收了回来,双眸低垂,瞧着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道:“我纵然只有双手,也必然将杀我将士之人送下黄泉去陪他们!”
“我不会再说第三遍,回去。”赵源脸色阴沉,冷冷道。
“你让我回去我便要回去么?凭什么?这是我邢家的将士,也是你大肃的百姓,你这个大肃的皇帝不放在心上,我这个邢家的余孽……”
赵源一语不发,将从她手中抽出的那柄手里剑钉在她的肩上,眸光闪了闪,低声道:“凭什么?你忘了你当年可是当着你父亲的面指天发誓,此生只会追随我一人。奉我为主。许久不管你,这便忘了?你不过仗着一身武艺,我若是废了它,你还怎么杀?”
她张大了双眼看着他的表情,想从他冷漠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可是除了冷漠还是冷漠,鲜血从肩膀流出,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彻骨的寒冷。
她是他磨得最利的一把剑,如今她有了违逆他的想法,他便要毁了她。
她早已经什么都没有,若是一身武艺再失去……
“不——”
话音哽在喉间,赵源先她一步敲昏了她。抽出那把他为她造的袖里剑,无比留恋地抚摸着,眼眸中有着深刻的痛楚,俯下身,轻轻吻着她的额头,淡淡道:“阿妍,我早已痛不欲生,可我必须活着,必须与你一道活着。”
秦青目光一直锁在这边,等到赵源终于抱着邢沐妍跳上来,才离开目光。赵源回头瞧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一眼,缓缓向城门走去。
邢仲业被柳茹儿的惊呼带回神识,随着她的目光朝着城墙下瞧去,便瞧见赵源抱着浑身是血的邢沐妍缓缓而来。
邢仲业立刻站起身来,叫道:“小沐!”
赵源缓缓抬头,一双眼眸冷得瞧不出情绪,淡淡道:“我带她回去,石阵方立,恐怕不够牢固,带些人在石阵中杀敌。”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踱着闲散的步子,走进城内。
这里原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呼哧岩惊觉军队竟然半点动不得,立即策马行至最前头亲自查探。
发觉玉门关下多了一堆石柱,混乱地摆放,却隐隐透着诡异。怔愣了一会儿,脸色变得铁青,胡子都气得似乎要翘起来,拔剑随手就砍了身旁的一个人,怒道:“一个时辰居然还攻不下只有几万人守城的玉门关!竟然还让他们等来了援军!”
那人躺在地上抖了一下,就再没动静。军师移了移帽子,懦懦跑上前来,看了一眼那个倒霉鬼一眼便转过去对着呼哧岩谄笑:“将军,我有法子。”
呼哧岩双眼一亮:“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军师摸了一把小辫子,眼睛打了个转儿,肃穆道:“他们的阵法精妙,若从石阵中过自然会被他们困住,可若是不从石阵中过……”
呼哧岩一巴掌打在军师脑门上:“蠢货!玉门关下面所有地方全部都是他们阵法所辖!从哪儿过!”
军师委屈地摸了摸拍红的脑门,这将军还真是不留一分力,叹了口气又道:“将军莫气,小的说的是,把那些石头毁了,便能攻城。”
呼哧岩来了兴趣,挑眉拉着军师走到一旁:“你倒是说说怎么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