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是什么呢？现在是对你忏悔的时候，而不是提问题的时候。那时我太不幸了，不管是什么人，凡喜欢灭亡之物的，都是不幸的：如果丧失，就会感到痛不欲生。实际上，在丧失之前，痛苦就已经存在，只不过还没有感觉到罢了。我的心境在那时就是这样。我满腔酸楚地痛哭，我沉浸在痛苦之中。尽管我是如此地痛苦，可我却爱我这不幸的生命，胜过了爱我的朋友。因为尽管我盼望着我的生命能够得以改变，但我却不想丢掉我的生命，我宁愿丢掉朋友；我不知道我那时是不是愿意为了他而效法传说中的奥莱斯得斯和彼拉得斯，假如不是虚构的话，他们两人情愿同生共死，就算不能同生，也要同死。但当时我在内心萌发出一种与此截然相反的情绪：一方面无休止地厌倦生活，另一方面竟害怕死亡。我相信我当时越爱他，就越憎恨、越恐惧于死亡夺走我的朋友，死亡好像一个最冷酷的敌人，它既然能吞食了他，自然也就能突然吞掉全人类。我记得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我的天主啊，这就是我的心，我的内心就是这样；请看我的回忆。你是我的希望，你扫除了我情感中的肮脏，把我的目光转向你，你斩断了拴住我双脚的羁绊。那时，我纳闷既然我所爱的似乎永远不会死亡的好友已经死去，为什么别人活着；我更不理解的是既然他已经死去，可我却认为，另一个他，竟然还活着。某位诗人在讲自己的朋友时，说得很对，称朋友如“自己灵魂的一半。”我觉得我的灵魂和他的灵魂完全是同一个灵魂处在两个不同的躯体之中，所以，对我来说生命成了可怕之物，因为我不愿意只有一半活着；也许我有可能因此而害怕死亡，害怕我所热爱的他整个儿地死亡。
唉，真是一种不懂得怎样用人道来抚育人的疯狂！一个满心委屈地忍受人生的蠢人！当时的我正是这样。所以，我愤慨不已，我叹息痛哭，我心神不安，我难以平静，我一筹莫展。我承担着一个破碎的、鲜血淋漓的、不肯由我承担的灵魂，我也不知道把它安放在何处。无论在幽静的树林中，在欢快的歌舞中，在芳香四溢的田野中，在丰盛的宴会中，还是在浩浩书海中，都无法得到宁静。一切，就连光明也成为令人憎恶的；只要不是他，一切，除了呻吟和嚎哭外，便使我难堪，使我厌恶；只有纵情于呻吟和嚎哭之中；但我的灵魂只要一离开呻吟和嚎哭，那么痛苦的负担就会更加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主啊，我明白除了你没人能减轻我的负担，能医治我，但我既不愿意，也不可能；你在我的想象中并不是什么固定实在的东西，因为这只是空虚的幻影而并不是你，我的过失就是我的天主。我想象我的灵魂安置在那里，让它休息，于是它就堕入虚妄之中，重新又压在我身上；我本身便是一个不幸的所在，既不能停下，又不能脱离，因为我的心何以避开我的灵魂，我怎么可能躲开我自身而存在？在哪里我能不跟随我自身？
但我离开了我的故乡。因为在过去不能够经常看见我朋友的地方，我的双眼又会像在故乡一样寻觅他。我离开了塔加斯特城，来到了迦太基。
时光并没有就此停歇，并不是无所事事地一晃而过：通过我们的知觉，时间在我们心中进行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工作。时间一天又一天地循环往复，在它往复时，把新的希望、新的回忆注进我的心中，渐渐恢复我往日的寻欢作乐，促使痛苦消失；但替代的虽然不是新的痛苦，却是引起新痛苦的因素。这种痛苦为什么能轻易地深入我的内心呢？原因就在于我爱上了一个将要死去的人，却错误地以为他不会死亡一样，这样我就把灵魂晾在沙滩上了。
这时最能使我的朝气得以恢复的，是另外一些朋友们对我的抚慰；对于我当时所奉为真神的一连串神话和荒渺之言，我和他们一样热爱，这些邪僻的物品搔抓着我们这些骚动的心，让它们侵蚀我们的灵魂。一个朋友会死去，神话却不会死。另外，在那些朋友身上还有更能迷住我的东西：大家议论，玩笑，彼此善意的亲密，共同阅读有益的书籍，彼此玩耍，彼此关怀，有时意见相歧，却不会彼此仇恨，正像人们对待自己一样；而且偶然的意见产生分歧，反能增加一些意见总是一致所没有的趣味；我们每个人都是教师，每个人也都是学生；一旦有人缺席，就一心惦记着，并且盼望他的归来。以上所有事例，以及其他类似的情形都出自心灵相通，而流露在谈吐关怀之间，流露在千万种亲密无间的情谊之间；这一切就好比熔炉里的燃料，把大家的心灵融合为一体。
朋友之间相互敬爱就是这样，甚而能够到达如此这般的程度：假设不对朋友以爱还爱，在良心上就会受到自责；只对朋友要求善意的表示。所以，就会因为一个朋友的去世而伤心，而蒙上痛苦的阴影，甜蜜变成辛酸，心灵完全浸泡在泪水里，死者的失去生命，就好像生者的死亡一样。
如果有谁爱你，除了你之外也爱朋友，为了你还愿意爱仇人，这样的人真应该说是幸福的！一人能因为你的缘故而泛爱众人，他因为不会失去你，自然也不会失去所爱的人；除了你、我们的天主，创造天地并充溢于天地，充溢于天地而又创造天地的天主之外，还能有什么不会失去的东西吗？没有谁能失去你，除非这人离你远去，可远离了你之后又能走到哪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不过是远离了仁慈的你，而趋向于怒不可遏的你。在你的惩罚的范围中怎么可能逃出你的法律？“你的法律就是真理”，而“真理就是你”。
无所不能的天主，“请你让我们面对你，请显示你的圣容，我们就能获救。”一人的灵魂除非进入你的怀抱，否则不管转到哪一面，即使向往你以外的漂亮东西，也只能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而这些漂亮的东西，假如不是因你而来，就不会存在。它们有生有死，由生而长，由长而衰，进而衰颓老化而趋向灭亡；而且还有中途夭折的，但万事万物都不能避免死亡。或者生后便蒸蒸日上，生长得越迅速，毁灭得也就越迅速。所有事物都遵循着这个规律。由于你只是让它们成为整体的某个部分，事物的此生彼灭，生生不息，构成了整个宇宙。例如我们的对话，过程也是一样的：一连串的声音组成一篇对话，假如一个声音发出后不让另一个声音起而代之，就不可能存在整篇对话了。
天主，万物的创造者，让我的灵魂为这一切而颂扬你，但不要让它沉醉在对肉体感官的依恋之中。这些事物趋向虚幻，它们用传染性的欲望将我们的灵魂割裂，因为灵魂欢喜存在，乐于在所爱的事物群里安息；但是在这些事物里，能安息的地方并不存在，因为它们从不停歇，它们在风驰电掣，仅靠肉体的知觉谁能追赶得上呢？即使近在咫尺，又有谁能抓住它们呢？肉体的知觉，恰恰因为是肉体的知觉，才格外迟钝，这是它作为肉体的特性。它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为了另外的事物，因为这些事物已经绰绰有余；但感觉无法挽留那些从规定的起点直到规定的终点疾驰而过的事物。因为在你创造它们的“词汇”之中，事物听到这样的规定：“从这里开始，在这里停止！”
十一
我的灵魂啊，不要纵情于奢华，不要让奢华的喧闹遮蔽你的耳朵；你也聆听着。一以贯之的“道”在向你呼唤，唤你回来，在他那里才是永无忧愁的安乐窝，那里只要不主动放弃爱，爱就绝不会被弃置。看，事物在生生不息地此去彼来，为了让各部分能构成一个整体，不论整体是多么细小。天主之“道”在说：“我能离开这里而到别处去吗？”我的灵魂，至少你也已经厌倦了欺骗，你必须定居在那里，把你所得之于他的传授给他；把得之于真理的一切，托付给真理，你就不会丢失什么；使你的老朽再次繁荣，使你的疾病得到救治，使你的朽坏的部分，得到改造、更新，与你紧密团结在一起，不会又拉你堕落，将与你坚定不移地站到永恒不变的天主身边。
你为何竟因追随你的肉体而离开了正路？你要变换方向，要让肉体追随你。通过肉体你所知觉的一切，仅仅只是部分，但你却看不到由部分所构成的整体，你所喜爱的仅仅只是这些部分而已。假如你肉体的感官能容纳整体，假如不是因为你所受的惩处，不使感官在局部之中受限，那么你必然希望现在的一切都过去，以便能欣赏整体。例如我们所说的话，是你通过肉体的感官得来的，你必然不想让每一个字都停留着，相反，你想要声音此起彼落，这样才可听到完整的谈话。同理，构成一个整体的各个部分并不同时存在，假如能感觉到整体，那么整体比部分更能吸引人。可万物的创造者当然比这一切更优越。他就是不会过去的、没有东西能继承他的我们的天主。
十二
假如你喜爱肉体，你应该由肉体而赞扬天主，将你的爱转移到肉体的创造者，不要因喜爱肉体而失去得自于天主的乐趣。假如你喜爱灵魂，你要在天主之中爱灵魂，因为灵魂也变幻莫测，只有存在于天主之中，才会稳定，否则将趋向灭亡。所以你要在天主之中爱灵魂，努力获得灵魂，使它们和你共同皈依天主；你要对它们说：“热爱天主吧，是天主创造了一切，天主离我们并不遥远。天主并不是创造万物后就功成身退；万物得自于天主，就存在于天主之中。哪里嗅到真理的气息，天主就在哪里。”天主在人的心灵之中，可心灵却离天主而去。“叛逆的人，幡然悔过吧！”托付于创造你们的天主。与他一起，你们就能立得住，得到安宁。你们为什么要走上曲折的道路？你们要到哪儿去呢？你们所爱的美好都来源于他，但只有归依于他，才能得到美好的甘露，不然就只能是苦果。这是很自然的，因为美好既来自天主，如丢下天主而爱上这些美好，必然是不合常理的。为什么你们始终劳碌奔波？你们想在哪里寻觅歇息之处呢？哪里也寻觅不到。你们寻觅吧，它不可能在你们寻觅的地方。你们在死亡的地域中寻觅幸福的生命，幸福的生命并不藏匿在那里。那里连生命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幸福的生命呢？
他，我们的生命，却欣然降临，他承担了我们的死亡，以他饱满的生命摧毁了死亡，用雷鸣般的声音呼唤我们回到他身旁，到他神圣的殿堂中。他原本从这里出发来到人间，最先降到童女的怀中，与具有人性和死亡性的人身结合，使我们不再永远处于死亡之中，“他像新郎一样，走出洞房，又像壮士一般，毅然奔向前程”。他毫不迟疑地奔跑，以言语、动作、生活、死亡、入地、上天，召唤我们返回到他身旁。他从我们眼前离去，为了让我们退回到自己的内心，能在内心找到他。他不想和我们长期在一起，但并不抛弃我们。他返回到他寸步不离的地方，因为“世界是依靠他创造的，他本在世界上，他又现身在这世界上，为的是拯救罪人”。我的灵魂得罪了他，对他忏悔，他就治疗我的灵魂。“人类的子孙们，你们的忧心忡忡，到什么时候才能止息？”生命在我们中间降临，你们还不想上升而生活吗？可上升到哪里去呢？你们不是已经高高在上了吗？“你们的嘴不是在咒骂苍天吗？”想要上升，想上升到天主面前，你们就应先下降，因为你们是为了对抗天主而上升，所以才堕落下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