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啊，将这些话说给它们，让它们在“泪谷”中哭泣，带领它们到天主面前；假如你怀着炽热的爱火而说话，那么你的话一定是天主“圣神”启示给你的。
十三
所有这一切，我当时无法懂得，我所爱的仅仅只是低级的美。我迈向深渊，我向朋友们说：“除了美，我们还能爱什么？什么东西是美？美究竟是什么？什么会迷住我们，使我们对自己迷恋的东西恋恋不舍？这些东西假如没有美丽动人的地方，就绝不会如此吸引我们。”我发现一种是事物本身和谐的美，另一种是配合其他事物的恰如其份，好像物体的部分之适合于整体，又像是鞋子之适合于双脚。这些见解在我的意识中，在我的内心里蕴藏着，因而我就写了《论美与适宜》一书，大约有两三卷；天主啊，你完全清楚，我已记不起来了。这本书，我手中已经不存在，我也不知道是如何丢失的。
十四
主、我的天主，我为什么会将这本书献给罗马的演说家希埃利乌斯？要知道我和他并不认识，他的学识在当时极有名气，所以我很崇拜他；我听到过他的一些言论，让我很佩服，但主要还是由于各方面对他的夸奖标榜。我佩服他原本是叙利亚人，先精通希腊雄辩术，以后又对拉丁文有了令人羡慕的造诣，同时对于有关哲学的各种问题也有广博的知识。人们赞扬他，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仍然对他表示敬意，这种敬爱之意难道不是从赞扬者传进听者之心吗？否则，这就是一人的热情点燃了另一人的热情。听到别人称赞某个人，由于相信这是真诚的赞扬，因此理所当然会对那人产生敬爱之心，换句话说，对这人的赞扬乃是出自内心的情感。
因此，我是凭借人们的判断而敬重一人，而不是按照你天主的判断，但是只有你不会欺骗任何人。
然而，为什么人们对希埃利乌斯的赞扬和对一个著名的赛车手的赞扬，或群众所称道的猎手的赞扬大相径庭？对希埃利乌斯，我们是怀着尊敬的情感，正如我也希望受到同样的赞扬那样。为什么虽然我赞赏、崇拜舞台上的角色，却不希望让别人赞扬我、像对待演员一样喜爱我？我宁可默默无闻，却也不想得到这种名誉；我宁肯别人恨我，也不愿意让别人这样崇拜我。在相同的灵魂里，怎能分出不同轻重、各式各样的爱好呢？为什么我喜爱别人身上的某种优点，可如果放在自己身上，即使不深恶痛绝，至少也会表示讨厌而不愿接受呢？我们不都是同样的人吗？一个爱良马的人，即使有机会变成马，却绝不愿意自己变成马。但是对于演员不能这样说，因为演员和我都是人类。然而对于我不乐意的东西，我却喜爱别人这样，尽管我也是人。人真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主啊，你了解一人有多少头发，没有你的允许，一根也不会少；但是计算头发，比起计算人心的情感活动来还是简单的！
至于那位演说家是属于我所敬重的人物，我希望自己也能同他一样；我的自满使我误入歧途，放任自流，可冥冥之中，我还受着你的主宰。我真不明白，也不能肯定地向你承认我对他的敬爱，是因为人们对他的推崇，还是由于他原本所具有的、受到推崇的优点？假如那些人介绍同样的事迹，不是夸奖他而是带着申斥轻蔑的口吻指责批评他，我对他便不会这样热烈崇拜；事实并没有改变，改变的仅仅只是推崇者的态度。看，如果一个灵魂不遵循坚定的真理，就只能这样奄奄一息地躺着，随议论者口中呼吸的气息而俯仰反复。光明就被遮挡起来，无法分辨出真理了。其实真理就在我们面前。
当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设法让这位大人物见到我的言论和著作。假如能得到他的赞扬，那么将会使我更加兴致盎然；假如他不赞成，那么我这颗安于虚荣、得不到你支撑的心灵则将会受到打击。可我自己竟很得意地欣赏着我献给他的那部《论美与适宜》的著作，即使没有人夸奖，我自己也会感到自豪。
十五
我还未曾看出这个大问题的关键正在你的选择之中，只有你、全能的天主才能创造出千万种奇妙的事物。我的意识审视了物质的外形，给美与适宜下了如此的定义：美是事物本身令人喜爱，而适宜是这一事物与另一事物之间的相互和谐。我由物质世界中找出例子对我的区分作了证明。我进而钻研精神的实质，由于我对精神怀着错误的见解，因而不可能看出精神的本来面目。真理的光芒照耀着我的眼睛，可是让我跃跃欲试的思想却从无形的事物转向线条、颜色、大小；既然在思想中看不到这一切，我就以为我也不会看到我的精神。另一方面，在德行中我倾心于内心的平和，在罪恶中我痛恨内心的浑浊，我认识到前者具有纯一性而后者具有分裂性，所以我认为理性、真理和至善的本体就在于纯一性。同时愚蠢的我以为最坏的本体存在于无灵之物的分裂中，恶不但是实体，而且还具有生命，但并非来自你万物之源。
前者我称之为“莫那特斯”，作为一种无性别的精神体；后者我称之为“第亚特斯”，例如罪恶中的愤怒、放荡中的情欲等。我真是弄不清楚在说什么。原因是我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恶并不是实体，我们的理智也不是永恒的至善。
正如愤怒来于内心的冲动，内心活动一旦失常，毫无顾忌地倒行逆施，就会犯罪作恶；情欲起源于内心的情感，情感若不受节制，就陷入泥潭；同样假如理性败坏，那么生命就会受到淫辞邪说的玷污。当时我的理性就是这样。我并不懂得我的理性应受另一种光芒的照耀，之后才能享用真理，因为理性并不是真理的本身。“主啊，是你点燃我心灵的灯火；我的天主啊，是你驱散了我的黑暗”；“你的满盈照耀了我们”。因为“你是真光，闪耀着光芒进入这世界的每一人”，“在你身上，永无变化，永无晦蚀”。
我试图靠近你，而你却拒绝我，让我饱尝着死亡的滋味，因为你拒绝傲慢自负的人。我狂妄至极，竟敢称我的本体就是你的本体，还有什么比这种论调更傲慢自负的呢？我明知自己是变化无常的，我佩服明智，企图上进，但我宁愿想象你也是变幻莫测，不愿承认我跟你完全不同。所以，你拒绝我，你拒绝我的顽固狂妄。我想象着一些物质的形象，我身为血肉之躯，却怨怪血肉；我像一去不返的风，我还没归向你，我彷徨无助，投奔到既不是你又不是我、也不属于特质世界的幻影，这些幻影并不是你与真理为我而创造的，而是我的浮夸停滞于物质而虚构的。我责问你的稚弱的信徒们——他们本是我的同胞，我不明白自己是流亡在外，和他们相隔——我纠缠不清地责问他们：“为什么天主所造的灵魂能有错误？”但我不希望别人反问我：“为什么天主能有错误？”我宁肯坚持你的不变的本体一定存在错误，却不愿承认是我的变幻不定的本性甘愿走入歧途，因而要受到错误的惩罚。
我大约是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写了这本书，当时满脑子是物质的幻影。这些幻影在我心灵、耳边唠叨着多么甜蜜的真理啊。在我探讨美和适宜时，我也侧着我心灵之耳倾听你内在的乐曲，我愿“肃立着静听你”，“希望听到新郎的声音而喜乐”；可我办不到，因为我的错误叫喊着将我拉到身外，我的自满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把我推向深渊。你“不让我听到欢乐愉快的声音，我的形骸不能欢跃”，因为还没“压碎”。
十六
大概二十岁的时候，我手头弄到亚里士多德的《十范畴论》，尽管我读过就能领会，可这种聪明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的老师，迦太基的雄辩术教授，一讲到范畴，就会赞叹不已；当时的所谓博士先生们也都异口同声地称道，我也向往羡慕，把它看成一部不知怎样伟大而神圣的著作。有些人自称不但要听到老师的口头讲解，而且还得看到老师们在灰沙中描摹刻划，方能勉强领会；我与他们攀谈，除了我自学心得之外，他们也谈不出别的什么。
我认为这本书中十分明确地谈到“实体”，例如人，以及属于实体的所有一切，如人的外貌怎样，身高几尺，是谁的弟兄或亲属，住在哪儿，出生在哪一年，站着或坐着，穿鞋的或武装的，在干什么，或忍受什么，总之都属于其余的九个范畴。上面我只举了一些例子，即使仅在实体这一类，就有不计其数的例子。
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没有，反而有害于我：我认为这十项范畴包括所有存在，我试图以此来理解你天主的神奇的纯一不变性，似乎你也附属于你的伟大与你的美好，认为这两种属性在你身上便好像在一个主体上，在一个物质上；其实你的本体就是你的伟大和美好，而其他物体却并不因为是物体就伟大和美好，因为假如比较小一些，比较差一些，也仍然是物体。所以我对你的种种看法，全是错误，并不是真理，都是我可笑的幻想，而不是关于你的幸福的正确观念。你曾命令过：“地要生出荆棘”，我们要靠劳动才能有吃的，这命令在我身上执行了。
当时如我这样一个服从于各种私欲的坏奴才，能阅读一切被称为自由艺术的著作，能无师自通，但这又有什么用处呢？我读得饶有兴味，可并不能辨别出书中一切正确的论点来源于什么地方。我背对着光明，却面对着受光明照耀的物品，我的眼睛看到受光照的物品，而我自身却得不到光明的照耀。我没靠别人的讲解，没费多少劲，能理解一切有关修词、论辩、几何、音乐、数学的著作，主、我的天主，你对此很了解，原因在于我的聪慧、我思想的敏捷，都是出于你的恩赐；但我并不以此为牺牲而祭献你。所以这些天赋不但没有用，反而坑了我。我争取到我的产权中最有利的一部分，我不打算在你身边保留我的力量，反而向远方去，在荒淫的情欲之中纵情挥洒。如果良好的天赋不能得到很好的运用，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因为一般勤学聪慧的人认为极难把握的那些问题，对我却不算什么难题，只有对他们解释时，才能觉察到疑难的地方，他们中间非常聪明的，也只不过是能最先领悟我的解释的人。
可这我对有什么好处呢？当时我以为你，主、天主和真理，不过是一个渺无边际的光明物体，而我就是这物体的一分子。唉，真是糟糕透顶、荒唐绝伦！可我当时正是这样；既然我当时毫不知耻地公开向别人传授我的谬论，对你狂吠，现在我也不顾羞愧而对你、天主忏悔，述说你对我的仁慈，向你呼请。当时我无师自通读懂了难于理解的著作，可对于有关信仰的道理，竟犯了丑恶无比、冒犯神灵的错误，那么我的聪明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相反，你的孩子们，一直依恋在你膝下，在你的教堂中，有正确的信仰作为食粮，平静地等待羽毛丰满，生出爱德的双翅，即使思想愚钝，又有什么坏处呢？
主、我的天主，我们渴望永远在你羽翼的庇佑之下，求你庇佑我们，支持我们；你将拥抱我们，我们自婴孩直到白首都将受到你的拥抱，因为我们的力量与你在一起时才是真正的力量，假如凭我们自身，就只有懦弱。我们的幸福只有在你的身旁，才能保持无所丢失；一离开你，就会误入歧途。主啊，从今往后，为了不再失足，我们要回到你身旁，在你身旁我们是不会缺少幸福的，因为你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无需担心从前离开过你，现在回来时就找不到归宿，因为我们流浪在外时，我们的安乐家园并没有倒塌，你的永恒就是我们的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