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慕珺醒来便从左泉处得知,风渐忆已回了齐镇,走的匆忙便未与他作别。只说日后自有相聚的机会,不急这一时。
这厢风渐忆走出春回谷便已站在草庐门口,多亏师兄念着齐云山到齐镇还远着,好心开了这路径。他走进去几步,瞧见方修齐正背着他蹲在院子里,守着一个小火炉烧水。手里拿着把扇子使劲儿的扇,炉子里依旧不见火苗,只冒出滚滚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
师父的屋里似有人谈话,风渐忆见自己道袍不整,头发散乱,于是先拐进自己房间。
再出来时,身着干净的道袍,头发梳成发髻用木簪固定。走进师父房间,才看清是郑家父子二人在。
“见过师父,见过郑老大人,郑大人。”风渐忆拱手行礼道。
见她进来,郑家父子一下子愣楞的看她,沉草道长招招手,她走过去,在师父下手的椅子上坐下。
“郑老大人,此事来龙去脉,贫道已向风儿说明,是去是留风儿自己决定。”沉草道长缕着胡子说道。
两位郑大人听言全都看向她,风渐忆只觉得这种事何必问他,于是她站起来,跪在沉草道长面前行叩拜大礼。
“师父,十六年教养之恩,渐忆一生无以为报,本应侍奉您直至羽化仙去,将师父法脉传承下去,怎奈离家十六载,渐忆亦未尽半分孝道。渐忆为子女不孝,为徒弟不能一心,实则修行尚浅。请师父容徒儿先行尽孝,再来服侍您继续道家修行。”风渐忆说着一个头磕在地上。
“风儿快起来,道家修行与父母尽孝本不冲突,你今日能一家团聚,为师也为你高兴。你且与郑老大人一同回京,为师也将去天下云游一番,自有相见之日。”沉草道长知道徒弟虽然平时顽劣,但品性纯良,他们师徒感情甚深,不是爷孙胜似爷孙。
“我的好孙儿,我是爷爷。”郑豪拉着风渐忆用手指着自己,又颤抖着指着郑士居。
“我是爹啊。”郑士居指着自己说到。
风渐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咬着嘴唇,声音有些哽咽轻声唤道,“爷爷,爹。”
“唉!”郑家父子齐声答应。
祖孙三人在这屋里抱在一起,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嚎啕大哭。十几年的骨肉分离,终于团聚,这悲情与欢喜交织的哭声,终于将心中的积怨宣泄出来,方修齐在院子里听见哭声,跑进来在一旁也跟着抹眼泪。
好一会哭声才止住,郑豪前前后后的打量孙女,模样倒与自己的夫人极为神似。虽身着道袍却已然是翠眉聘亭的少女之姿,通晓诗礼,多亏沉草道长十数年精心栽培。
“多谢道长对小女的照顾,请受我一拜!”郑士居起身行大礼,以答谢沉草道长养育恩德,以及将女儿扮成小道士抚养长大的良苦用心。
“郑大人,不必如此多礼。你们行程吃紧,应尽早启程回京才是啊。”沉草道长虚扶一下说道。
“不瞒老神仙,京里俗事繁多,实不好再做耽搁,既然孙儿已经回来,不知明日启程返京可否?”郑豪说道。
“明日也好,”沉草道长略微沉吟说道。
祖孙三人寒暄了几句,郑家父子先行下山准备明日回京事宜,风渐忆则在草庐收拾行囊。
到了夜里,沉草道长在院子里喝茶,风渐忆走过来给他蓄水。
“慕珺伤情可好些?”沉草道长问道。
“春回爷爷手到病除,已经不要紧了。”风渐忆缓缓说道。
“你这一走,我也要出去一段时间,有事就去你春回爷爷那给我留话。”
“知道了,”风渐忆给茶壶蓄满水,“总是欠春回爷爷的人情,倒是怎么还他?”
“何须还此人情,春回老头巴不得你去求他。”沉草道长哼了一声。
“师父此去何处?”风渐忆继续问道。
“听说南边的花开了,我去瞧瞧。”
花开了?风渐忆噗哧笑了出来,师父与南方故人往事还道她不知,早几年就听春回爷爷舔酱加醯的讲了小半天,她不便捅破罢了,想到这她正了正脸色,“既然花开正好,师父别忘了给徒儿捎一瓶百花露。”
“你倒是开始使唤起为师了。”沉草道长沉声说道
“徒儿怎敢啊,只道是百花争妍,秋露凝霜,此时采集最为鲜甜,徒儿只不过贪嘴而已。况且师父平日是最疼徒儿的,这点小心愿怎会叫徒儿失望?另有百花从采取到成露,少说也要三至五月,师父正可借此多逗留些时日才好。”
沉草道长冷哼了一声,不再理她。又过了一会,推给她一个木盒、一封信。
风渐忆瞧着盒子一角刻着一个小小的原字,书信的字体也甚是熟悉,当下明白此物肯定来自山下齐镇原府。“云哥回来了?”
“你走那日亲自来山上几次,始终没见到你,后又派人送来,院里盖着黑布的笼子也是他留给你的,听说昨日已经骑乘去往京城。”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白玉祥云簪。当时年幼,并不有许多忌讳,原正云恐怕是最先知道她并非男儿的人。自那日一别,他去了蜀中,六年间时有书信往来。原正云若去了京城,他们倒还有机会相见。
“师父,我此去京城,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收好簪子与书信,风渐忆问道。
“京城不比山中,朝局纷乱,官家多疑,遇事做少莫多,切记、切记。”沉草道长看着徒弟说道。
“是,徒儿谨遵师父教诲。”风渐忆闻言,站起来规规矩矩的给师父行叩拜大礼。
次日清晨,因路程遥远,一早郑家父子就到了山下,谁知风渐忆已在山下等他们。她此时一身天青色衣裙,长发轻挽发髻,头插一只白玉祥云簪。脚边放着一个黑布罩着的笼子和一个布包。
上车出发前,风渐忆拉住方修齐,塞给他两封信,“我走的匆忙,我这有两封信,你务必想办法差人送到,一封送到春荞姐姐处,另一封送到镇上原府交给原老爷。”
方修齐接过信放好,扶她上了马车,“交给我,你放心吧。”
待马车出发时,风渐忆掀开窗帘望着那座山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有说不出的不舍,这里有她与师父的欢声笑语,有十几年的回忆,这样走,怕是再无重返之日。
看着女儿不舍得眼神,郑士居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云依,爹答应你,日后只要爹得空,就陪你回来。”
“女儿谢爹爹,”放下帘子,她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笑容。
“你爹如果不得闲,爷爷陪你来就是了。”郑豪抢着说道,“你名字,云依还是我取的,青云直上九万里,遥念桑梓柳依依。”
“云依谢爷爷赐名,”她又朝郑豪笑了笑。
她这一笑,郑豪真是比得了皇上夸奖还甜,真真儿是美的直上九万里了。
方修齐在车外面听着,忍不住发笑,这父子俩从现在开始就用各种方法讨好她,大有争风之势,看来这一路有好戏看了。
因想着京里的公事,以及翘首以待的一家人,一行人一路上马不停蹄的赶路。一连几日人困马乏,终于在一日午后抵达离京城一百余里的小城。进城后到了一家较大的客栈,打算今日提早在此休息,明天再继续上路。
“小方,怎么哪都能碰到你?”
方修齐回头一瞧,那两位大爷坐在高头大马上正也到门前,此时不仅他瞧见了,就连两位郑大人和风渐忆也都瞧见他们。郑豪和郑士居先是一惊,先前是听方修齐说过在镇上遇到他们二位贵人,第二天去拜见的时候,却已经走了,没想到又在这里碰见。刚要见礼,只见慕枫摆了摆手里的扇子,甩蹬下马。
“离京城还远着呢,没那么多规矩。”慕枫说道,只是郑士居旁边的少女看着眼熟的很,在哪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二位爷也是要回京?”郑豪一拱手说道。
“是啊,”慕枫说的不情不愿,按照他的想法,一辈子不回来才好。
慕寒在马上就一直注视着郑士居身旁那个天青色的身影,虽有些诧异,但只一闪而过。在与她目光交汇时,她不躲不闪,同样直直的看着他。
“你过来,”慕寒跳下马冲着她说。
郑士居以为女儿刚才未见礼,惹得这大爷不高兴,于是将女儿护在身后,“爷,小女不识爷的身份,多有失礼之处请勿见怪。”
“是啊,云依还小,不认识爷,勿怪勿怪。”郑豪干脆把儿子、孙女都挡在了身后。
“不认识?你倒说说给我听听,我们认不认识?”慕寒的声音又冷了几分,“风渐忆。”
“风渐忆?”慕枫用扇子一拍脑门,哎呀一声,可不就是他吗?怎么原来是个女的?
风渐忆从爷爷和爹的身后探出头来,“慕大公子,几日不见,面色怎么又冷了许多?定是没吃到可心的。”
“还不过来?”慕寒这下脸可真沉的厉害。
风渐忆吐了吐舌头,“爷爷,爹,我们认识的,他人挺好,面上冷,心热着呢。”
面冷心热?慕枫听到着憋着笑又不敢笑,也就只有她敢这么说他。郑豪父子听闻更是觉得自家这女娃与他人不同,这位爷从来都是冷面示人,何时见过他热心?而方修齐在一边只有摇头的份儿。
她走到慕寒跟前,朝他笑笑,“我说的对不对?”
“云依是怎么回事?”慕寒看着她问道。
“回爷的话,这是我郑家十几年前失散的小孙女,闺名云依。”郑豪回道。
“真的?”慕枫听后都有些不敢相信。虽然看见风渐忆一身女装有点意外,但她居然是郑家的小孙女的消息更让人震惊。再看慕寒脸上闪过一抹释然的表情,倒也是宽心不少。
“郑云依……”慕寒喊着她的名字。
“各位客官别站着说话,小店二楼有包间,客官里面请啊!”店小二瞧见这几位衣着谈吐不俗,赶紧上前来引路。
“是啊,有话一会再说,我都饿了。”慕枫说道。
慕寒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爷爷和爹都看着呢,她想甩又甩不开,急的喊道“你拉我干什么?”
“当日你拉我的时候又干什么?”慕寒停住脚步转身问道。
“你!”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由着他。
郑豪看看儿子,郑士居看看自己爹,父子二人有些诧异,但即刻心领神会跟着上了二楼的包间。包间正对大街,城里热闹但不嘈杂,小二眼色极好,端上来一壶好茶,还不及倒上,就让冷面的年轻客官遣退。
慕寒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虽已入秋,暑热未散,客栈门前站这一会,风渐忆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慕寒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又从袖子里掏出帕子递给她。
这会一屋子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风渐忆觉得脸更烧得慌,帕子接与不接都烫手的很。怕慕大公子伸手,她接下帕子擦干脸上滚落的汗珠。
“那日你冒雨出去再没回来,去了哪里?”慕寒问道。
“是啊,我们等到城门都快关了也不见你回来,小方又跑了一趟山上也不在,你倒是去哪了?”慕枫跟着敲边鼓道。
擦完汗,风渐忆一手里攥着帕子,另一只手在桌上画着小圈,“那日……遇故人前来,许久不见……多说了几句,就误了时辰……”
一句话风渐忆硬是分了几段才说完,听进慕寒的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二位郑大人,我们与渐忆早就熟识,未到京城,不必拘礼。”慕寒说道。
慕枫叫来小二,要了一桌上好的酒菜,众人用餐后各自回房休憩。
入夜十分,天上云浓风急,一场秋雨随即落下,风渐忆撑伞离开房间,绕过角门到了客栈后巷。走上前街,夜市才刚开场,这场雨便浇熄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卖声。棚子上挑出的灯笼随风摇晃,雨水打湿的石板路此时如雕花铜镜般映着灯影。瞧着夜市前头有家酒店好似还清静些,当到门前往里瞧,里面仅一位客人挨着犄角喝酒,她在临街的桌子坐下就有小二过来招呼。
“来壶酒,清单小菜上两道即可。”
“好嘞,姑娘稍候。”
小二干活麻利,转身的功夫酒菜摆上桌,风渐忆自斟一杯,闻着酒香清冽,饮上一口绵柔回甘。
“雨夜独饮?”
风渐忆正喝着,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抬头便瞧见慕寒已在对面落座,“大雨的天,你怎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