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地处南疆,一年之中常有太阳极近之日,终年气候湿热,多瘴疠之气。中原之人往往贬谪于此,见此虫豸多生之所,辄长叹无所归。”
这是前朝名士薛千里所著的《地理志》对于云州三十万里山河的总述。
此前朽木已经在十万无量大山中深深体会过了。
而事有反常,如太极之道,阴极而阳生,阳极而阴长,即便是在天南之地的云州,亦存在终年积雪不化的偏佳冷处,其中玉龙大雪山便是赫赫有名者。
朽木来到玉龙大雪山的天崖已经半年,除却先前两月昏迷不醒,往后四个月便一直随着天南妖族大王阴间学习妖族吐纳法,采天地灵气,集日月精华,炼胸中元丹,纳百脉药力。
或许是因为他天资聪颖,或许是周庄所赠的情人草药力惊人,又或许是妖族大王阴间教诲有方,短短四个月,朽木已经修真有所小成,一粒元丹大如米粒,在他的膻中**滴溜溜地寰转有余。
自从炼气之后,他的伤势好得颇为迅速,只两月余便好得七七八八,坐卧由心了。
阴间有心,早早地通知了周庄和景岩山庄众人,报了个平安。
唯一令人忧心的,却是小少爷徐放。
自从他和金陵断戟姚谦冲出虫海之后,便突然好似从人间蒸发一般,江湖之上再也不曾有过消息。即便是神通广大的天南妖族,也是用尽了心力,却毫无所得。
阴间屡屡宽慰,朽木虽然多有自责,却也没奈何,只好更加用功努力,准备艺成下山,亲自去找寻二人。
这天正是清明,朽木早早地炼化了天地元气,收了功便准备进入书房读书。
阴间自己极爱看戏不好读书,却为了朽木特地搭建了一座书屋,收罗了各种书籍,供朽木阅读消遣。朽木心中感念,也常常泡在书海之中,甚少出门。
刚一推门进屋便看到数天不见的师尊阴间大王殿下正吊儿郎当地横躺在椅子上,将一支新买的白毫湖笔当成小刷子,东摸摸西扫扫,显得颇不耐烦。
看到自家唯一的徒弟进门,阴间眼睛一亮,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哈哈一笑道:“朽木朽木,你可算来了。”
朽木工整严谨惯了,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回道:“朽木见过师尊。师尊可有吩咐?”
阴间把毛笔一丢,笑道:“哈哈,你个小夫子,恁地多礼,太没劲了。”
见朽木还是恭恭敬敬垂手肃立,阴间也不由得失去了调笑的兴致,索性直接了当地说了,“我刚刚收到老周的信手传书,他说徐老头收到他老相好谷清愁的求救信,要我也跟着去看看,明天一早就出发,哈哈,说不准有架可打。你去不去?”
朽木道:“师尊有命,自然同往。只是朽木修为低微,恐怕拖累师尊与老爷。”
他既成了妖族大王阴间殿下的唯一徒弟,自然也就成了天崖的少主人,地位不言而喻。
只是朽木自诫不可忘本,便依旧称呼徐元膺为老爷。阴间知道朽木执拗不输疯牛,说了一次也就罢了。反正他对自家这个妖族大王的名号也不甚看重。
朽木想了一想,又道:“谷百草先生也是前辈了,他也是堂堂男子,与老爷分属至交,师尊这个‘老相好’恐怕不太妥当。”
阴间朝着房梁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甩甩手道:“老周真是个混蛋!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假正经的,这不是在给我找别扭吗?算啦,不跟你多嘴了,没意思。我让段夜和逆水两个同去,到时候真要打起来,我去打架,他们俩保护你,保管没事!”
阴间迈步要走,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便从怀中掏出一把黑檀折扇来,递给朽木,道:“朽木你算个小学究,万一动起手来,你撕天爪和裂地掣用出来不好看,这把扇子是我多年前行走江湖的时候偶然间得到的,你拿去护身。”
朽木弯腰双手接了,口中称谢。
阴间又道:“嗯,打架这种事总归是不好的!你性子好,一般是不会动手的,但是如果有人来挑衅,你也别畏畏缩缩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报我的名号,如果对方还是不怕就赶紧逃,找人群殴他,如果实在逃不了,那你就投降,千万别犯傻。戏文里不是说了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你切切记了。”
朽木听得满脑袋晕晕乎乎,这一大通跟圣人所教“明知不可而为之”是悖然相反。但转念一想,知道阴间这是为他好才传授的江湖经验,便也只好捏着鼻子一脸郑重地应了。
阴间颇为满意自己的谆谆教诲,潇洒地一摆手,出门去了。
朽木望着自家师尊一步三摇的背影,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啪的一声,打开了黑檀折扇,黑面白字,两面均是汉隶,一面写的是一小段《吊古战场文》,另一面同样悲怆,写的是汉乐府的《战城南》。
朽木熟读诗书,见多了折扇上面的锦绣铭文,或华丽或自勉,最不济的也是谦虚之语,何曾见过有人在附庸风雅的折扇扇面上写这些如丧之辞。
朽木满怀疑惑,缓缓读道:“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这正是前朝李华所写的《吊古战场文》的开篇。
写字的人也极为怪异,仿佛一开始准备写完全篇,故而字极小,极为枯瘦,如骷髅夜哭,鬼皮野笑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诡谲。而写到“天阴则闻”之后,却不管不顾于后面还有大片的留白,戛然而止。
整个扇面上仅留下了右边开头寥寥数列,其余则只剩下一面墨黑。
朽木看了许久,只觉得胸臆浮沉,萦绕郁结,十分难受。知道恐怕这扇子有异,便忙翻一个面,这回终于读到完整的了。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这首诗本是汉代民歌《铙歌十八曲》之一,一百年后这十八首曲子都会被郭茂倩编入他的《乐府诗集》中,当然,现在知道它们的人并不算特别多。
战乱年代,何处能放得下一张书桌呢?恐怕也只有一首泼辣缠绵的《上邪》才唯一被人们所熟知吧。
这首曲子词写得正是行伍的士卒经历一番鏖战,悼念死去的战友。与背面的《吊古战场文》一个出于百战馀生的同袍,一个出于凭吊往事的名士,所思所写均是战争的残酷冷血。
字体也是汉隶,可偏偏作者的笔法依旧诡异,蚕头燕尾的隶书在他的笔下如同节节白骨一般,映照着纯黑若滴的扇面,犹如丧魂幡一般阴森恐怖,看得久了,免不得沉溺其间,耳畔犹有凄厉的惨呼。
朽木吓得一个激灵,忙忙从这黑檀扇子所生的幻境中挣扎出来,回过神后,顿觉遍体生凉,却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是冷汗淋漓满身,受风一吹,便觉得一阵彻骨寒凉。
朽木不敢多看,忙用阴间所传授的祭炼心法将这黑檀扇子祭炼了数遍,这才吩咐人取了热水,重又洗了个澡。
回到书房,朽木本想再看一会儿书,不料即便是平日里最爱的《唐传奇》也一字都看不下去,满脑子当中都是那把黑檀扇子和上面的文字。
手上的《柳毅传》明明写道:“钱塘君道”,后面的文字却不知怎得就分明变成了“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这几句正是《吊古战场文》中的句子,明明扇面上没有书写,却偏偏好像印刻在朽木脑海中一般。
朽木心下暗道:“阴间,阴间,莫不是这把扇子真的是师尊阴间自阴间得来的?”
他素来有疑必问,思忖了半晌,还是决定去找阴大王问个详细。
谁知他在天崖摩天宫中转了两圈,都问不到阴间的踪迹,只好去找阴间手下亲信大将段夜。段夜正在指挥手下小妖收拾行装,见到朽木进来,忙起身行礼问好。
朽木对这位平日里处事谨慎,智计百出的妖族大将很是敬重,忙还了一礼,才开口:“段叔,不知你是否有看到师尊?”
段夜还以为朽木是来询问明日出门事项的,见朽木问起阴间,也有些不解,老实回答道:“刚才还看到殿下兴冲冲地去找你,怎么你反倒问起我来了?”
他顿了一顿,猜到了些什么,便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你惹殿下不高兴了?别担心,殿下小孩子脾气,一生气就出走,回头回来了就好了,从不向我们发火的。这个你放心。”
朽木知道段夜多半是想多了,便道:“段叔误会了。我没惹师尊生气。之前他跟我说明早要去见周大哥。他怕我修为太差,便送了我一把黑檀折扇。可是我刚刚祭炼之后才发现,这把扇子我恐怕驾驭不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古战场上尸横遍野的景象。”
段夜听完哈哈大笑:“我道是什么事呢?这把扇子我知道,大概三十年前,殿下刚刚成名不久,与蒿里山中一个上古洞室中所得。因为扇子一挥之间便有无数白骨惨嚎,往往能够摄人心魄,令人胆丧,故而被传说为‘酆都令’。其实这扇子哪有传说得那么阴森可怖,只不过用好了能够布下白骨画地为牢阵,攻不了人却能守得住自身罢了。据我们估计,这扇子应该是前朝古物,晚唐多修士,感慨天下攻战纷纷,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惨象,在一个战场上采集死灵煞气炼成的护身之宝。这两首诗文均是悲天悯人的佳作,虽写得凄恻,但实际上却是厌恶征战的。你能够保持本心,这扇子便能如臂使指了。”
朽木听完段夜的介绍,再看这把看上去鬼气森森的扇子果然觉得舒服不少。
他善思虑而少言语,内心极是敏感,此前能够感受到扇子上的浓重死气,现在重新认知之后,有多了一层悲悯心,这扇子好似深懂人心,也不再如刚才一般发散着幽幽鬼意了。
与段夜又聊了一会儿明日的行程,越发觉得这位平日里谨言慎行的妖族大将的不凡,多次拜谢之后,朽木这才一揖到地,告辞回房,准备再次祭炼这柄赫赫有名的“酆都令”。
然后,夜深沉,早安睡,明早以后,炼气士朽木将头一回与这天下英雄相会。
正是:山摇摇,水滔滔,白骨哭,骷髅笑,吊故事,待明朝,罢了,一忽一瞑又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