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六年,旧历戊辰年,清明后一日,寒食节第三日。
这个时节最是引人入胜的嘉妙好时,桐花如雪,垂柳如新,呡上一口冷泡新茶,端上了一小碗青精饭,这寒食节的最后一天便算是开始了。
朽木看着眼见黑乎乎的混了不少南烛树汁液的糯米饭,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同桌而食的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仔细检查了自家穿着,又相互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出现诸如扣反了扣子之类的尴尬事项之后,都纷纷看向平素一向乖巧的朽木。阴间大王最是忍不住话的:“朽木,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你笑个鸟?”
朽木笑道:“这是青精饭吧?我们江南人最爱在寒食节吃这种饭了,每年这个时候,街头巷尾到处都弥漫着青精饭的香味,还有好多沿街的草市商户均有得卖的。”
阴间道:“着呀!我以前游历江南的时候吃过,这次特地派小的们去问了做法,回来山上试吃的。这有什么可笑的?”
朽木继续吃吃地笑道:“师尊,在江南,我们是将南烛树的树叶洗净捣出汁水,取米浸泡,米色转绿之后,以汁水蒸米饭。前朝杜甫诗云,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您这一把把黑乎乎的树叶是怎么个事情?”说着朽木从饭中夹出一小枝枝桠来,上面还附着了四片叶子。
阴间闹了个大红脸,期期艾艾地说:“我就说嘛吗,这味道怎么有些不大对头呢!看来试验不算成功。罢了,今天寒食,开不得火,只得等明年了。”
段夜尝了一口,顿时觉得自己的面色应该跟这饭色相差无几,勉强下咽之后,连连招呼手下,道:“罢了,桃花粥还有吗?取一些来,再有上几个面燕子。”
沈逆水则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默默的吃着这些黑乎乎的青精饭。
阴间忙阻止他:“逆水,这回做砸啦,吃些别的吧。”
沈逆水下筷不停,硬邦邦的回了一句道:“饭很好。不怨庖师。”
阴间一下子明白了这位仁厚的手下大将的意思,接道:“知道啦,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不怨不怨。喏,还是喝些桃花粥吧,这个不错。”
“……”回应他的是沈逆水飞快地改投阵营,端起新上的桃花粥一饮而尽。
朽木大笑:“我刚才还以为沈大哥真的是磐石一块,对这个饭都能无动于衷呢!”
沈逆水抬头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道:“吃个饭就被扫墓,不值。”
三人听到堂堂沈大将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奇特幽默都愣了一下,随后便哈哈大笑,闹在一处,一顿早饭便在这笑闹中过去。
酒足饭饱,那就该做些正事了。四个人都准备好了简单的行李,包成两包,朽木一人负了,便准备出发。
此行的目的地是离玉龙大雪山不算太远的哀牢山百草谷。
位于云州中南部的哀牢山,奇山异水,人迹罕至,唯独自茶马古道开辟一来,日日有商旅沿着一条长过千里的狭长通道经过,茶叶、盐巴、药材、酥油、骡马等商品要靠着大量的人力驮运,在全城近万里的高山深谷中往往传来撼人心魂的行脚号子,那是狂热的佤族和粗犷的彝族男人最有力的呼喊。
阴间的意思很明确:我是去助拳的,又不是正主,估摸着从越州出发,御器飞个一夜也不见得能到得了哀牢山,去太早了,两边都不认识,岂不尴尬?
三人想了想,觉得确实有道理,这才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做了准备。来到天崖御风台,众人各自放出自己的宝器来。
阴间不知是否为了配上他自己的名字,专好一些乌漆墨黑鬼哭狼嚎的玩意儿,他的宝器居然是一根哭丧棒。这哭丧棒做的极为粗野,看上去就好像不知从何处捡来的一截歪歪曲曲的树枝,一头绑着两个骷髅头骨,上面系着一张满是油污又好像被稚子孩童乱涂乱画的白布,用半截子也不知是人是兽的腿骨订了。这说是白布,上面可看不太出有多白,就跟山村行旅歇脚小店的店小二肩头的白布亚类,能确定那不是黑布就算是眼力不错的了。
朽木是头一回看阴间放出自家的宝器,不禁看的目瞪口呆,艾艾地问:“师尊,这就是你的宝器?怎么倒像是从哪个穷苦乡村的乱葬岗捡来的?”
段夜大笑:“朽木好眼力,这就是殿下路过楚雄的一个无名乱葬岗,见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哭丧棒,觉得十分亲切,就给顺手牵棒,祭炼而成的法器。”
阴间得意洋洋,甩着头上不足三寸的短发嘿嘿地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配得上我的身份?”
朽木瞠目结舌,想了想觉得还是比较狗腿子一些为好,忙点头找了个由头夸赞:“师尊眼力十足,功力深湛,实在令徒弟瞻之在前。”
阴间嘿嘿一笑,潇洒地甩起手来。
段夜和沈逆水的宝器虽然也比较奇门,但是有了阴间这个在全天下都茕茕孑立的伟大标杆之后,便看不出什么特别诡异的了。段夜是一张黑漆大弓,沈逆水是一条指槊。两人的宝器不像修真中人,倒有些像军队中的大将。
沈逆水见到朽木满脸疑惑,知他所想,便解释道:“本就是大将。”
朽木恍然,看来妖族大将也是大将,与人间军将并无二致。
阴间捏了个法诀,哭丧棒霎时便大了许多,脚踩上去竟好像有什么无形气机相托,稳稳当当。他一招手,朽木也站了上去,虽然脚下只是沾着些许棒干,却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稳。
阴间熟门熟路,对身后的朽木吩咐道:“抓紧啦。一路上我把妖族的腾云要诀和御器诀传给你,你且记好了。”
朽木忙抓住他腰间衣服,便觉得两颊风声流动,低头一看,千山万壑俱在脚下,侧首而视,奇云幻霞皆伴身侧。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果然够逍遥。
御器而行,半个时辰便是千里。朽木遥遥望见脚下密林如茵,高山深壑绵延千里,见阴间按下云头,便知道哀牢山便在眼前了。
阴间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一指下面一道长达十里左右的狭长山峡,回头道:“时辰尚早,我们先去这石门峡歇一歇,越过石门峡,再过几个山头,便是百草谷了。百草谷的五毒迷魂阵还没有开启,可见没什么大事,我们先养足了精神再去。”
段沈二人自无不可,朽木虽然急着见到周庄,却也知道师尊这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想法最是明智,便也赞同。
在石门峡的崖壁上休息了片刻,四人顿觉神清气爽,阴间更是眼力绝佳,看到一条修行快百年的眼镜毒蛇,他飞将下去,一抓将那正在休憩的毒蛇脑袋抓碎,轻轻一划,取了蛇胆扔给朽木,叫他吞了。
阴间对这条粗如手臂的大蛇很是感兴趣,哭丧棒一挥,口中念咒,不多时便将大蛇残魂抽出,炼入哭丧棒中。看到这大蛇蛇皮蛇骨绝佳,又一挥哭丧棒,棒头一个骷髅眼中乌光一闪,张嘴喷出一道戏如发丝的黑烟来,一沾蛇身,便化去了蛇肉蛇血,留下一张干瘪的蛇皮和累累白骨。
阴间将蛇皮收了,蛇骨用化玉冥火炼化,细细的包裹在了哭丧棒身上,撤了火焰,本就惨白的哭丧棒变得更加惨白,如一具刚刚尸解的妖人脊柱一般,阴气测测。
阴间一脸欢喜,回到崖上道:“可惜了今天寒食,不然这蛇肉可是鲜美的好东西。”
朽木听了觉得遍体发寒,忙道:“师尊,你就不能用一些正常些的法术吗?怎么你的法术统统都是鬼气森森,黑雾连连的。”
阴间嘿嘿一笑:“放心,我教你的都是些好看的。我既然叫阴间,那总得用一些像样的法术吧,我又不是六大派那种道貌岸然的东西,名不副实的事情我可不干。”
朽木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沈逆水却道:“殿下,好功法!”
阴间顿时又得意洋洋,摆起手来。
经过一次意外来财,四人终于准备妥当,御风翻过几个山头,便看到一个桃花遍地的山谷。
远远的便看到山谷外头搭起了十多个营帐,将谷口封堵得严严实实。在这些营帐外头,两队人马正在对峙。
人多的一方身着两种不同款式的儒服,约莫有三十多人;人少的衣服老老少少服装各异,只有五个人。
阴间看得明白,大笑着出场道:“我道是哪些王八羔子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堵谷百草前辈的大门,原来又是你们正心教和诚意派。怎么,上次没挨够收拾?”
他一阵大摇大摆的大笑,引得双方人马纷纷转头。人数多的一方看到阴间,不由得一阵怒骂,人数少的看到阴间,左边站着的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哈哈大笑,张嘴就开骂:“老鸡仔,你离得这么近怎么还比我们晚到,昨晚逛窑子腿软啦?”
他一副无赖汉的懒样子,口无遮拦,浑然不顾身边两位女子已然面色大红。
朽木看到他不禁大喜,飞奔着扑过去,口中大叫:“周大哥!”原来此人正是越州景岩山庄的西席先生周庄周子休。
正是:江湖怅寥廓,叹离别犹多,孤身孑立雪崖头。到得相逢日,且把魂梦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