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道新和尚背负小和尚奁儿正向着北地急急而奔,行至中途,忽见前方景象大变,两山之间不知何时何故,竟出现一座险关,关隘之上,一位眉发尽雪的英俊道者手执玉麈正悠然吟啸:
“试从静里闲倾耳,便觉冲然道气生。”
道新和尚剑眉一凛,浑身真元流转,肩头奁儿竟顿时化作虚无,不知被他用何种异法收纳去了。
见眼前道者依旧是一派悠然自得,道新和尚心头微动,情知眼前之人绝非寻常,不由得提气喊喝道:“东林寺道新见过前辈,尚未请教前辈尊讳。”
“哈哈,原来是隔壁的邻居,我还道是哪里来的人贩子。幸会幸会,老夫名号具忘已久,若是非要称呼,便叫我山叟独坐幽篁吧。”道者麈柄一指,微微笑道。
“山叟,独坐幽篁?”道新和尚细细一思量,发觉从未听闻中原江湖上还有这般人物,不知深浅便只好按耐住性子,再度抱拳相询道:“却是不知前辈拦住在下去路有何指教?”
“去路何在?你看得清么?”
“去路便在前辈脚下,有了前辈拦路,道新还如何看得清?”
“哦?”山叟白眉一扬,笑道:“可惜答错了。”
“答错了?”道新和尚暗暗提元,缓缓道:“不知前辈觉得什么答案才是对的?”
“什么答案都不对。”山叟呵呵一笑,拂尘一挥道:“老夫本就没打算让你答什么题。老夫只是想看看你吃瘪的模样罢了。”
“找死!”
一声怒喝,道新和尚一拳击出,带出无量血光,右手一招,一柄青色长刀赫然在握,身形流转,直劈山叟。
“咦,这回倒是答对了。”独坐幽篁拂尘一震,破开血色拳劲,剑指激扬,一道无形剑气激射而出,迫开道新和尚。
山叟嘻嘻一笑道:“血红色的拳劲配上青色的刀,大红大绿的,你们党项人的审美就是这么诡异的吗?”
“多嘴!”
道新和尚冷哼一声,长刀再起,纷纷鬼气自青刃之上肆意而出。
“鬼哭——闪!”
厉鬼一声凄号,遮天蔽日,散出无边黑烟,黑烟之中,一道几不可见的青刃恍如自幽冥而来。
一闪,断首。
山叟阻挡不及,一颗首级冲天飞起,身躯委顿,顿成厉鬼口中之食,一座城墙轰然倒塌,再一细看,已然不知砖瓦所踪。
“哼——原来不过如此,障眼法倒是厉害的紧!”
道新和尚平复体内翻腾的气血,勉强忍住将奁儿吸干的冲动,继续往前飞奔。
却不料,不过三里地,前头再度遭遇一道城墙,上面端端危坐一人,白发白眉,一袭雪华道袍,手中一柄白玉拂尘,玉柄与执手相映成辉,几乎分不出两般颜色。
“试从静里闲倾耳,便觉冲然道气生。”
熟悉的诗号,却是截然不同的震惊,一模一样的人影诉说着此前的徒劳无功,耳畔的悠然化作道道讥嘲,如尖刀利刃,剐着道新和尚的心绪。
“山叟,独坐幽篁!”道新和尚双眉倒立,森然喝道。
“呵呵,不错,正是老夫。”山叟拂尘收展,笑道:“你这党项人好是无礼啊,老夫都让你杀过一次了,如何还顶着这一身东林寺和尚的皮囊招摇?不露露脸让老夫参观参观么?”
“什么参观参观?乱七八糟!”
“哈哈,莫要动怒,可不利于养生啊!”
“哼!”一声冷哼,道新和尚青刃再现,断首之招直迫山叟。
“鬼哭——闪!”
山叟端坐不动,玉麈飞扬,凭空显出一道偌大的太极图,阴阳鱼眼中迸射出千道昊光,只听得“嗤嗤——”数声响动,青刃之上无数冤魂厉鬼呼号连天,被昊光一照,登时烟消云散。
剩下青刃席卷而来,山叟麈柄作枪,横亘挡下。
“呵呵,欺负老夫老迈,脑子不好使吗?同一招休想再伤吾啦。”
道新和尚双眉骤锁,抽身爆退,青刃斜指,仰天喝道:“出手!”
天地之间乍然变色,滚滚黑云压城而来,隐隐雷鸣伴随着凌厉风吼,诡异魔氛幽幽而起,不过转眼便已铺天盖地。
黑雨,淅淅沥沥而下,不知根,不知由,仿佛这一爿时空早已化作久远前的洪荒,再不入人间世的寻常景象。
“咦?”独坐幽篁也是首度遭遇这般诡异来人,无尽黑雨显出十分吊诡,滴落在城墙之上,竟划出淋漓墨迹,城墙顿时已然千疮百孔。
骤逢强敌,山叟独坐幽篁不由得双眉微皱,拂尘飞扬,化出蒙蒙青光,护持住座下城墙,继续拦挡道新和尚去路。
便听到此时耳畔一声铃动,响彻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破空响起:
“薄福住山,百无所取。何以表勤,惟诚为主。祈晴便得晴,祈雨便得雨。”
声如铜钟,恍如涟漪一般弥散开来,直入人心底最深处的惊悸。
一道墨黑道装身形自黑雨之间缓缓降下,伴随着隐隐雷鸣,是另一种的异样诡谲。
这黑衣道者腰悬驱魃铜铃,背上一柄玄色木剑,双目似瞑,桃木束发,仔细看,面上竟是一派祥和,然而配上这周围来去无由的黑雨,却是说不出的奇异。
“道者何人?山叟独坐幽篁有礼了。”山叟拂尘斜抱,微微倾身一礼道。
“萧萧不止,祈雨师见过山叟前辈。”黑衣道者双目不开却好似知晓场中景况,对山叟躬身一礼道:“祈雨师斗胆还请前辈放我好友过去。”
“哈哈,不是不可,留下那小童。若我不曾猜错,这小童可不是党项人。”
“前辈令我为难了。”祈雨师低声一叹,竟透出些许的无奈。
山叟朗笑一声道:“阁下又何尝不是令我为难了?”
祈雨师点点头道:“也罢,我确实强人所难了。不过,今日任务在身,恕我得罪。”
“哈哈,无妨无妨。”
话音刚落,祈雨师剑指一旋,身前黑雨化作道道尖利长矛,直刺山叟。
山叟早有准备,拂尘再展,一面奇异青光华盾随尘而起,护住周身上下。
祈雨师猛喝一声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道新和尚青刃破空而出,人刀合一,轰然一声,冲破城墙,径直北方而冲去。
独坐幽篁喟然一叹道:“哎呀,人算不如天算,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啊。”
祈雨师双眉一皱,直觉眼前这位白发道者言中颇有深意,只是神识一探,却发觉他脸上确实是一脸遗憾,只好放下心头疑惑,剑指再变,一道漆黑之刃自山叟身后点滴凝结。
山叟白眉微颤,心有所动,面上却佯作不知,左手掌运太极之势,柔以克刚,竟引动黑雨连绵,转圜之下,倒戈显象,反攻祈雨师。
祈雨师眉间微蹙,腰上驱魃铜铃自行激发护主,“叮——叮——叮——”数声过后,席卷而来的黑雨顿化作虚空,而山叟背后漆黑雨刃已然成型!
祈雨师猛然气势一震,怒发飞扬,剑指飞扬之下,极招已成:
“天外黑风吹海立!”
倏然,漆黑雨刃划破幽冥生死线,直驱山叟颈项。
“哈!猜到了!”独坐幽篁拂尘逆甩,苏秦背剑欲挡下这断首一击,却是——
一击击空!
雨刃一触拂尘便自行散化,重整,新一刀却是竖劈而下,破颅!
血雨横飞,白首尽赤,座下的城墙与座上的散人豁然而解,如土委地,再也分不清何者伟岸何者逍遥。
“唉——猜到了又如何?”祈雨师幽幽一叹,袍袖一挥,云收雨霁,径直往北而去。
研摩谷,磨碾谷,四段红绸,三方势力,两道杀气掩映之下,乃是——
一线危机!
酆都阴阳司名捕刀笑剑俯下身子正待查看七色真人体内伤势,却见七色真人乍显三头六臂魔身法相,六条手臂倏忽直取刀笑剑胸前诸穴。
千钧一发之间,束手刀应声入手,裂地一刀,斜劈七色真人,血光一闪,两条手臂冲天而起。
刀笑剑神色一凝,正欲再度出招,却惊觉七色真人六目漆黑,意识混沌,灵台秽浊,重伤之下,竟然毫无痛觉,剩余手臂将束手刀死死卡在肋骨之间,刀笑剑抽刀不及,已然被锁。
却见七色真人一声古怪怒吼,剩余一手五指勾爪,黑眚腥风迎面袭来,刀笑剑立掌为刀,“啪——”地一声,竟又与七色真人的鬼爪黏在一处,内力飞涌再度拼了一个旗鼓相当。
白骨灵车惊觉二人有异,忙抬眼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提元喊喝道:“刀兄速退,七色已然入魔!”
刀笑剑皱眉道:“嗯,我心中有数。”
言未讫,内元再提,却忽听身下魔人狞声大笑道:“晚啦!”
众人始见生平未闻之奇诡:
入魔七色胸前衣物猛然爆裂,露出赤筋错累的心口,便见那心口之内一跳一跳,鲜明可见,仿佛如同内有活物一般,众人耳边竟同时响起七色心跳之声:“咚——咚——咚——”
心跳如雷鼓,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不过转瞬已然连成一线,颜云承与杨之湄相视一眼,暗道不妙,出手欲解围,却在距离二人三步处便被一股凶戾强大的气机反震地气血逆腾。
刀笑剑冷哼一声,束手刀黑芒大放,正欲脱困之际,却见七色真人胸口竟硬生生地爆裂开来,里面硕大一颗心脏鼓动不息。
刀笑剑便觉得神识一阵恍惚,猛然,一支黑血箭自七色心脏之中凝聚而成,斜向一扎,正入刀笑剑心口,破背而出!
刀笑剑心口剧痛,悍运命元,束手刀似有感应主人生命的余晖,黑光彻亮,破困杀出。
“刀杀·束手就戮!”
燃尽生命的一刀,击破重重魔障,在七色的肋间划出令人牙酸的惨鸣,逆飞破空,斩却七色两头三臂。
随着入魔七色一声惨嚎,束手刀跌落颜云承身前,刀上阵阵呜咽,似在泣拜多年的旧主。
半生出入阴阳渡尽荒魂的名捕,今日却终究回归阴阳,再也休提身前的是是非非,都化作一缕烟尘,消散在通往黄泉海的邈邈幽途之中……
“延青!”
“父亲!”
声声凄楚呼喊,似是从屈子潦倒前行的汨罗而来,向潘岳的白发中去,中间的离离悲凉,又如何唤得回亲人的回眸,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才能收到来自望乡台的深切一眼吧。
杨之湄顿时觉得逆血反冲,双目一片红翳笼罩,两道血泪滚滚而下,才刚刚愈合的心伤何如经得起这般撕裂的痛楚?怒发发扬之下,竟转瞬皆赤,白衣之下,骤起变化,一身绝美容貌竟霎时血纹纵横开去,双手指甲渐渐伸长尺余,清冽的声音竟化作厉鬼的嘶吼:
“你们!都是杀害延青的凶手!你们!都该死!呀————”
满是怨恨的一瞥,竟让众人纷纷觉得如堕冰窟,灰衣人与红颜小轿再也顾不上对方,顿时心照不宣地停手,暗自提防。
却见杨之湄白发倏忽飞扬,白纱缓缓褪下,化作道道白色雾霭,分袭众人,十指一错,直扑向同样入魔的七色。
七色桀桀怪笑道:“今日且放过你们,爷爷走啦!”
便见七道不同颜色的气劲自他的体内激射而出,各自选了一个方向奔逸而走,转瞬已然不见。杨之湄稍晚一步,十指破开七色躯体,怒声一分,便听到“噗——”地一声,七色的身躯断为数截,栽倒在地,却滴血未流,乃是一个泥塑的人偶。
杨之湄心中大恨,双目尽赤,一声厉吼,转向众人。
正当此时,忽然一道耀眼金光从天而降,巨大的声响震荡众人耳际,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出场的气势,一定要——足!”正是刚刚才离开的四诀刀首种济。
“我说你们这算个怎么回事?”种济单手扬刀,环视众人道:“这才多大的一会儿工夫啊,就出了两个魔人!刚才那个没来得及抓,这一个可不能放跑了。”
声音未落,种济一步踏出,欺身近前,金刀飞扬,猛斫杨之湄。
“当——”
一柄阴气森森的黑刃蓦然挡住金刀,种济一皱眉,拧身抽刀再度出手,金刀自不可思议处闪过,一刀便将黑刃磕飞,还欲出手之际,却见眼前一柄墨玉战剑直刺眉心。
“哈,不差!”种济横刀封拦,黑玉剑尖点中刀面,再难存进。
种济内元一震,金刀之上一道流光漾过,黑玉剑顿时被崩开数尺。
却见前言忽然闪出一道黑色身形,左手黑刀右手墨剑,刀剑一错,三度拦下刀首。
“嗯?什么意思?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会手下留情啊?降妖伏魔这种事儿,就算不帮忙,也不至于扯后腿吧?”种济将金刀往肩上一扛,一脸忿忿不平道。
颜云承刀剑低垂道:“种兄,非是我要拦你,实因此人乃是阴阳司之犯人,在下需要将此人擒拿归案,还请种兄行个方便。”
“阴阳司啊——”种济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才依稀记起好像大师兄以前提到过:“就是那个专门抓鬼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司么?”
颜云承闻言一愣,缓缓地组织措辞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们跟茅山的那帮子牛鼻子一样,都是好人啦!”种济挽了一个刀花,纳刀还背,大手一摆道:“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这个半人半魔就交给你啦!”
“多谢!”
“哼,小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原以为双方谈判已毕,却不想忽然颜云承身后的杨之湄却丝毫不买账,双手一错,身形连闪,忽至白骨灵车面前,两道魔爪直扑白骨灵车的骷髅首级。
这一下却是兔起鹘落,众人刚刚松懈了半口气之际,白骨灵车虽有所防备,却也未曾料到杨之湄的速度如此之快,来不及化出骨刺,便只好霸王托塔,骨爪硬撼。
杨之湄魔意觉醒,功候大进;白骨灵车受创严重,魂火暗淡。此消彼长之下,胜负一触即分。
白骨灵车的双手抵挡不住如潮魔劲,竟寸寸碎裂开来,纷纷化作齑粉,眼眶中的碧绿魂火一个爆鸣,几乎灰飞烟灭,只余下一缕幽幽暗暗的鬼磷忽明忽暗,昭示着生命的垂危。
眼看白骨灵车亡命当场,忽然传来一声娇喝,六道赤红绸缎瞬袭而至,正是红颜小轿。
杨之湄仿佛背后有眼,信手结了一个痛心印,便见身上白纱化作一团烟雾,将六道红绸挡在身外三寸。
另一边的灰衣人见势暗喜,刚要缓缓抽身而退,却不料杨之湄冷哼一声,向白骨灵车拍了一掌便纵身将他拦挡下来,冷笑道:“怎么?想逃了?”
灰衣人双目凝杀,寒声道:“区区一个半人半魔,当真以为老夫会怕了你?”
“少逞口舌吧,接招!”
正是:三方混战,杀气震动天地翻;半魔出手,恨意弥漫牛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