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摩谷中,如血残阳晕染在离离风中,将众人的身形拉得如同心绪一般繁复绵长。
“刀藏八荒,剑隐六合,天地为一,是为——宇杀!”
不顾浑身的血气翻涌,颜云承急转内元,不过转瞬工夫,已然双目赤红,握着刀剑的双手竟渐渐难以承受浑厚的内元冲击,表面沁出一层薄薄的血雾。
极招现世,惊骇众生。
颜云承忽然身形一闪,众人只觉得眼前人影绰绰,刀光隐隐,剑芒密密,霎时交织成一张庞大的杀网,将已然人魔难分的杨之湄笼罩其间,眨眼之间,已然斩出千百刀剑。
“魔煞黑炎!”
一声低沉嘶哑的怒喝,杨之湄顿时化作一团剧烈燃烧的黑色火焰,以不变应万变,焚灼万物的黑炎层层抵御传奇剑法宇杀。
一交手,已是数百照面,无边的煞气排挞而出,在场众人顿时纷纷退后,兀自心惊不已,仿佛感觉身入无间,魂在炼狱。
方圆十丈顿成一片焦土,砂石迸裂,草木燃尽,生机尽墨!
硝烟落定,人影骤分。
便见一道黑**焰掠天而走,留下一句怨戾幽幽回荡:
“你们都将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种济追之不及,只得查看昏迷在地的颜云承,一番检视之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颜小兄弟伤势如何?”白骨灵车问道。
“十分棘手。异度魔界的魔煞黑炎非是人间世的火焰,凶戾阴狠,不只是烧灼身躯,更是在不断地焚化颜兄的元神。如果颜兄此前不使用燃烧内元的招式还能抵御,一旦燃烧内元,元神震动,灵台豁开,这一缕黑炎便顺势而入,大肆破坏,不死不休。”种济双眉紧缩,不停地摇着头叹气。
白骨灵车空洞的眼眶看了一眼红颜小轿,红颜小轿之主也是一阵叹息道:“白骨莫要看奴,奴家也没有那个能耐治疗这等伤势。”
顿了一下,便见一支红绸自轿中飞出,上面乃是一只羊脂白玉的净瓶,即便严丝合缝地扣着塞子,依旧能够闻到一阵缥缈的冷香。
“这是奴家自己调制的些许药粉,对付内伤是没有什么办法,对付外伤却还是有几分用处的。帅气小哥莫要嫌弃。”
种济忙接过来,打开盖子闻了一下,问道:“可是寒山折梅?”
“呦!小哥懂得不少!奴家这些药粉的君药正是寒山折梅子。”
“如此那便多谢!”
种济对着大红轿帘点了点头,刚要为颜云承敷药,却听到一声嗤笑:
“如此那便完蛋!”
声未落,便见一道淋漓的墨迹自天边划过,落在众人面前,一个身着青衣大袖,松松垮垮地束了一头乌黑长发,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女娃的青年男子显出身形来。
“原来是东林寺藏头缩尾的兄台。”白骨灵车哼了一声。
“哈哈,白骨灵车兄,别来无恙,怎么才小半天的工夫,你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对啦,怎么没见到那个三个脑袋的笨蛋还有那个灰衣哥们?刀兄呢?可是去抓捕他们去了?”
他一来嘴巴便没有个停歇的时候,一连四五个问题出口,一边却蹲下身子开始检查颜云承的伤势。
“哎呦呦,喝!啧啧啧,真惨。这异度魔界的黑炎呀,乃是我所知的为数不多的阴火,别看火力不小,碰到什么东西都烧得着,但是其实阴极生***子上还是阴火。”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种济一眼,笑道:“这一身铠甲不错啊,金灿灿的,能值不少银子。不过你不嫌重啊?”
也不等种济回话,他便一挑大拇指夸赞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哈,身子骨好,能撑得起这么重的甲胄,还能在三伏天来回溜达不中暑,有前途有前途。改天有空再多读读书,那就更好了。”
见种济瞠目结舌,这青衣人嘻嘻一笑,把种济手上的玉瓶接过来,大模大样地收进自己的怀里,又从怀里摸了好一阵子,掏出一只瓷瓶来,放回到种济的手上,笑道:“喏,这个是潜阳丹,百草仙人谷清愁亲自炼的,吃不死人,一半给他内服,一半揉碎了外敷,外伤很快就好。”
种济怔怔道:“为什么交给我?”
“哎呀,我晕血啊。你看看他这满身血污,血肉模糊的样子,我都快晕过去十七八次了,小哥你身体好,能者多劳,能者多劳,不必客气。”
“那另外那一瓶药呢?”
“哎呀,我费了那么大劲儿教你药理学问,收你一点学费难道过分了?”见到种济气急,青衣人忙站起身子来道:“救人如救火,你还不赶快给他敷药?再说了,年轻人就应该大方一点,这么斤斤计较,以后怎么找得着小姑娘啊?”
种济被他一顿抢白,气的眼冒金星,忍着脾气,先帮颜云承服了药包扎好,才站起身来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青衣人一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江湖上的无名小卒,我叫周庄。”
“你便是周庄?”一言出,三人惊,想不到最近江湖最是风头劲的人居然是如此惫懒的模样。
“你当真是周庄?”种济一脸不信。
“如假包换,假一赔十!”
“江湖上不是传言你是‘锦心秀士’吗?怎么一点都不像?”种济还是觉得有点懵。
谁知某位被传言是“秀士”的仁兄一拍大腿赞同道:“可不是吗?我也觉得一点都不像。这种以讹传讹的传言最坑人不过,要是被我找到是哪个小子胡传,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见种济一脸认同的点头,周庄续道:“最起码也得说我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棠棣之姿姿容非凡凡夫难及挤下周郎赛过潘安气死宋玉!锦心秀士?哼哼,像话吗?”
“噗嗤——”红颜小轿忍不住出声笑道:“周公子,这‘锦心秀士’的名号也甚好呀,锦绣锦绣,即便是前朝名将马孟起也不过就是一个‘锦马超’的名号。”
“锦绣当然好啦,可你得看跟什么连在一起,跟人连着,那是说这个人长得好;跟心连着,顶多就是说这个人脑子长得好。你想啊,脑子长得好有什么用?”
一番理直气壮的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却见周庄又紧接着道:“潜阳丹虽然对症,但是也不是什么气死阎王的仙丹,颜兄的伤势重的有点过头啦,需要赶紧找一个清阳之气充盈的所在好生将养,你们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合适吗?”
种济到底年纪轻,勉强跟上了他跳跃的思路,想了想道:“此处往东北行三千里,便是在下的师门天柱山。”
“你是通天门人?”周庄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正是。”
“真的假的?”
种济被他满脸古怪地看得有点发毛,忽然灵机一动道:“如假包换,假一赔十。”
周庄心中暗道:“巧了,刚刚前两天才听说傻丫头的前未婚夫婿就是天柱山的北宫师兄,这回就又碰上一个天柱山的人,正好探探口风。”
“嗯哼——”周庄清了清嗓子道:“贵派的北宫师兄一向可好?”
“咦?你还认识我大师兄?”
“神交,神交久矣!我跟颜兄乃是好友,颜兄的小妹好好也与我相熟,自然由他们口中得知天柱山北宫师兄啊——这个这个——允文允武丰神俊朗,实乃——实乃天下少有的豪杰!”周庄对于衔接着天庭的天柱山可是一点不熟,也亏得他专擅嘴上功夫,一边偷眼观察着种济的神色一边现编。
种济初出江湖,半点经验没有,果然满脸喜色抱拳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周兄不是外人了,想来也对,江湖传言先生与颜三小姐曾有同袍之谊,想必相互熟识。大师兄近来都好,只是督促我们这些师弟练功甚严。只是可惜了前几个月素问师叔向破阵子前辈退婚,否则我们还能更进一步,亲上加亲呢!”
“是!”周庄狠狠地点头道:“可不是吗!真是可惜了。”
种济见他一脸憾色,更是引为知己,也跟着一块叹了口气。
周庄心中尴尬,偷偷将余光来回乱扫,却是猛然一怔。
荒烟蔓草之间,一道漆黑覆面的身形正静默在远处的碎石乱丛之中,气机全无,血已渐寒。
“那是——”周庄双眉狞立:“刀兄?!”
身形闪动之间,周庄已然来到刀笑剑的遗体身边,微微查探,却只得摇头叹息的结果。
“白骨兄,种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口中爪,黑煞犹存,这分明是异度魔界的功法,杨之湄没有这等杀意会对刀兄做出如此之事?莫非是那个灰衣人?”
白骨灵车沉声一叹道:“此事乃是意外。且听我说……”
“把人交出或者把命留下!”
猛然间,夕阳遮蔽,晚霞尽墨。下一刻,黑雨袭身,杀机罩体。
山叟独坐幽篁骤停脚步,面上悠然之色不减,洒洒然回转身形,坦然面对身后问话的来人。
“祈雨道兄可是在同某说话?”
“哼——”
心知山叟拖延时间,祈雨师剑指一点,一道黑雨利如飞刀,蓦然划断独坐幽篁的肩头银丝。
“回答我。再多半句废话,你命便如你发。”
“哈哈,杀了我,你永远找不到那一大一小两个小光头。”
剑指再闪,肩头见红。
换来的却是山叟莫名其妙的微笑问话:“你不信?”
“……”祈雨师双眉紧缩,顿了一顿才道:“我不信。时间如此之紧,只够你偷袭制人一时半刻,你死之后,我花上些许时间,总能找到他们。”
“哈哈,好,那即便如此,你怎么确定我便是我?这一路赶来,你可是已经看到好几个我了。”
沉默半晌,祈雨师腰间铜铃微动,恍如陷入沉眠的人传出低低无奈:“说出你的条件。”
“爽快!”山叟拂尘一摆,迫开袭身黑雨,轻捋白须笑道:“三个条件,你都完成我便还人。”
“说。”
“第一,你们从何处来?”
“党项灵州。”
“哈哈,看来没有猜错。第二,这一大一小两个光头都是什么人?”
“大的是吾此行保护的目标,其余我都不知晓。”
“不用这么一推六二五吧,大家好歹见了这么多面,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都让你杀了这么多回了,你跟我多说点,嘴角不会长疮的。”独坐幽篁一吹胡须,瞪眼怒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说第三个条件吧。”
“真的假的?有种你发誓,骗我你就是小狗。”
祈雨师双眉一锁,怒道:“无聊!”
“什么叫无聊啊?”山叟也佯怒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祈雨师从不说谎。”
“切——我还说我从不欠酒钱呢!”
“你——你当我是你这般混蛋么?”
“你都知道我混蛋了,那混蛋的眼里都是混蛋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山叟当这个“混蛋”当得振振有词,不亦乐乎。
“……”
“着啊!发誓吧!”山叟得了便宜还卖乖,絮絮叨叨道:“你这个人就是不够灵光,明明知道我在拖延时间,还叽叽歪歪了半天,何必呢!早发个誓不就得了,你看你看,转了一大圈,又回来不是?”
“哼!”祈雨师强压怒气,咬牙切齿道:“祈雨师在此发誓,对独坐幽篁所言,句句属实。”
“还有那个骗我你就是小狗呢?”
“独、坐、幽、篁!”
“叫我作甚?”
“你不要得寸进尺!”
“好吧好吧,我大人有大量,昧着良心相信你一回。”
“快说第三个条件。”
“行行行,这就说这就说。”山叟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头,笑道:“不过在我说第三个条件之后,你可不准动手,不准伤我。”
“那要看你的条件了。”
“放心!一定不是违反天地良心,也不让你受一丁半点伤的,包括那一大一小两个光头。”
“好,如此,我便答应你。”
“那好,我这个第三个条件便是,三十年后我再还人行不行?”
山叟笑嘻嘻一缩头举起拂尘,作势挡招,却见对面祈雨师竟默默不动。
山叟举着拂尘半晌,连自己都不由得觉得无聊起来,刚要说话,只听到祈雨师沉沉道:“幽篁道兄好灵的智慧。祈雨师甘拜下风。”
山叟心中打鼓,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装模作样道:“不敢不敢,小人之术,只不过是想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罢了。”
“不必如此挤兑我,祈雨师从来不是什么君子。”半开半合的双眸似乎感应到山叟微变的神色,祈雨师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我也没有必要为了你这般一个无赖道人坏了我的规矩,走吧!”
祈雨师说着冷笑一声,推了一把独坐幽篁。
独坐幽篁吓了一跳,问道:“什么走吧?走哪里去?”
“你只管走便是,我说了不动手伤你便不会动手伤你,只不过你这般信口雌黄,我可信不过你的为人,而今以后,三十年里,我便步步跟定你,至于别人是否动手伤你,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哇咧——”山叟大叫:“喂喂喂,你还真闲啊?三十年是我随口说说的,你还当真跟我三十年?半瞎子你属乌龟的么?这么好的耐心!”
祈雨师半闭着眼眸斜睨了他一眼悠然道:“我的任务只是保证他的安全,别的我丝毫不关心,休说是区区三十年,便是三百年,祈雨师也跟定你了。”
“呵!你这保镖可真够称职的!”
“我是否称职不必由你来评价。”
“好好好,我不多嘴。”说是不多嘴,可闭口不到弹指的工夫,山叟又开始嘀咕:“以后可千万记得提醒我。”
“提醒你什么?”
“以后如果要托付什么事情,千万别找半瞎子……”
“好,我记下了。”
“这么唾面自干?”
“学你的。”
“孺子可教也!”
“……”
云收墨散,山风缭乱,仿佛饮醉的夕阳扶着群山在天边流连徘徊,不经意间打出酒嗝,晕染出半天红霞。两条道影向着山间缓步而去,愈拉愈长,风中依稀还传来无舌铜铃的轻灵响声,似乎在叙述着尚未开封的思念……
正是:匡庐晚风吹又起,鹧鸪啼在深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