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廌山定夫看了看天色，对着身边龟山岌崱附耳轻声言道：“今日已然是第九日，莫非那些邪魔外道之人统统练功走火入魔，连时辰都给记岔了？”
龟山岌崱白了他一眼道：“定夫，稍安勿躁。莫非你忘了曹刿败鲍叔之事。”
“知道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嘛，我三岁就倒背如流了。”廌山定夫不耐烦地甩甩手回道。
“会背不代表会用，纵然赵括纸上谈兵天下无敌，到头来，亦不过是白起一合之敌，为学不可为坐谈客。”
“哈，这话你可说的不对。掌教分明提倡先知而后行，知之便能行之。我知之，我便能行之。”
龟山岌崱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再说话。
廌山定夫嘿嘿一笑，拿手肘捅捅他道：“岌崱兄，为何摇头不语了？可是心悦诚服了？”
龟山岌崱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道：“你呀，白瞎了这一个过目不忘的好脑瓜了。若是再沉静五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你莫要这般老气横秋，我可记得你才比我大三天。你看看你，胡子都灰白了，一付苦瓜大叔，啊不不不，是苦瓜大爷脸，说你人老珠黄都有人怀疑你有没有年轻过；再看看我，青丝如瀑，颏下无须，精神奋发，朝气蓬勃，若是到了大街上，我纵然不是被看杀的卫玠，最起码也是个掷果盈车的潘安仁。”
“你——君子不口出恶言。”龟山岌崱将头一别，怒声斥道。
廌山定夫倒是乐得斗嘴，嘻嘻一笑又紧了一步，攀附到他的耳边道：“实话实说而已。”
“哼！”龟山岌崱一甩袍袖，又往边上走了两步，拉开了距离不再理他。
却听身后两人出声劝道：“好啦好啦，你们两个，从早上吵到现在，口不干么？你们不嫌烦，我们两个还觉得头大如斗呢。”
廌山定夫哈哈一笑道：“显道生、师圣子，你们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才来了多大一会儿工夫啊，我们可是在这里等了足足一个白天了，脚都麻了，还不许我们找点乐子么？”
显道生哼了一声道：“什么叫我们？恐怕就是你一个人想方设法从岌崱兄身上找乐子吧？净欺负岌崱兄好脾气了。”
“哈哈，要不下次我跟掌教说说，换你跟我搭档？我们俩倒是风流倜傥，珠玉锦绣，好似当年江东的孙、周二郎。”
“去去去，谁要跟你一同这般没脸没皮没羞没臊。”
二人正笑闹间，却忽然感到呼吸猛然一窒，却见正西方一道黑云翻墨而来，凶煞之气，直冲天际，恍如蚩尤再世，刑天重临。
当先一人扛宝杵跨异兽，诗号滚滚如雷，正是：
“乾坤入手，鬼骇神惊一黍光；逍遥宇内，独跨斑麟入紫烟。”
隔着数百丈，廌山定夫已然感受到凌厉的煞气，强自运功稳住心神，与身边的龟山岌崱对视一眼，各种心中震惊。
却听到身后最是年长的师圣子抚须沉声道：“邪魔外道，英才何其之盛哉，莫非当真是道消魔长，乾坤颠覆之兆吗？”
廌山定夫冷笑一声道：“从来邪不胜正，你可曾见过那凶名赫赫的异度魔界有哪一次能够得手的？”
龟山岌崱则更加关注眼前御杀而来的不世凶人，问道：“师兄可知来人是谁？”
师圣子猛然紧握掌中暖玉，一字一顿道：“百年之前，纵横天下，流紫烟阙之主，骑麟半神种乾坤。”
“好大的口气，乾天坤地，可是他一人能种的？”廌山定夫冷哼道。
师圣子凝眉肃声道：“定夫，切切不可小视他人。他素来号称是旁门十大高手之外的第一高手，因为看不上十大高手的排名，才独立出来，不愿与人并称。当年风云际会，曾与匡庐康王谷之主，旁门十大高手之一的破阵子颜徵有过数次交锋，除了最后一次，此前颜徵几乎每每都是死里逃生。”
“那最后一次呢？”
“据说最后一次颜徵与阵法之道上有了突破，才利用阵法，重创了骑麟半神。因为之前颜徵多次被他故意放过，因此颜徵也未曾取他性命，还为他治好了伤，不过从此之后，江湖传言，此人心灰意冷，隐居在流紫烟阙，从此再涉足江湖。想不到默神主好大的面子，居然能够请动这位隐世不出多年的旁门绝顶高手，若是正道没有相应的高人压阵，恐怕此次斗剑，绝非天下苍生之福啊。”
廌山定夫罕见地沉默了片刻道：“我依旧相信，掌教之能，通天彻地，对手即使再强，最后的结局也定是我们胜利。”
“说得好。”
四人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称赞，众人急回头看去，正是不知从何时出来的正心教掌教天理先生程熹程元晦。
只见程熹身后站着副掌教程照、外门执事长老朱玿远、内门教授明镜光庭，周庄三人以及一干正心教中高手。
程熹掌中寒玉如意轻点道：“邪有邪道，正有正道，但是邪道逆天，正道体天，故而正道乃是得道多助，自然无往而不胜。”
“敬受教。”一干弟子躬身应是。
“好啦，大敌当前，不必拘泥这些虚礼了，掌教啊，你看正道其他五派可会前来相助？”
“正道六派，同气连枝，今日我正心教所作所为，乃上体天心，下顺民意之事，他们焉有不来之理。恐怕他们非但来了，还多半早已集结齐了，只等时机了。”
果然，程熹说话之间，自西边而来的一众黑云刚刚准备压下云头之际，便听到东方忽然祥云骤起，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一阵高亢有力的诗号响遏行云：
“为天地立志，
为生民立道，
为去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正中一人，三十许年纪，高冠深衣，手执象牙白玉笏，足踏黑白二色云头双梁鞋，身材颀长，眉分八彩，目若朗星，蓄了些许短须，危立云头，自有一种淡然超脱之高妙，使人见之则心折，闻之则敬服。
此人信口占了一诗，正是：
“川流有本源源听，月入容光处处明。
此道几人能仿佛，浪言徒遣俗人惊。”
周庄在人群中一看，不由得嘴角一哂，暗笑数声道：“这个老冯，装模作样的能耐着实有他爷爷三分道行。”
却原来此人非别，正是正道公认第一大派诚意派的当代掌门天渠先生冯宣冯伯宣。
他们足踏祥云冉冉自东方山头升起，正好压制住骑麟半神众人的黑云一头。
种乾坤冷笑一声，掌中破神金杵遥遥一点，便见正道众人脚下祥云剧烈翻滚不休，几个道行稍浅的晚辈立足不稳，摇摇欲坠。
冯宣面色如常，只将象牙白玉笏往下一压，顿时脚下祥云便稳定下来，朝着种乾坤等人的黑云缓缓压下。
种乾坤见势不可违，便左掌一翻，往下一压，黑云急速降落在寒泉精苑门口，率领着各色旁门邪道人物，坦坦荡荡地伫立在程熹面前。
周庄与姚谦咬耳朵道：“这个冯宣，《左传》看得倒是熟，彼竭我盈的战术学到了精髓。”
姚谦点点头道：“我们兵家有云：‘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这般战术，深得其中精奥啊。”
“倒是那个种乾坤也不可小觑，知战不足畏也，知退可知其器量也。”
“确实，不愧是纵横天下多年的旁门高人，可战不可战的时机把握精准而不失大气，今后若是遇上，可友不可敌。”
他们二人嘀咕间，冯宣见初战稍捷，也自然不为已甚，按落云头，正立在程熹等人身侧，向着程熹等人作了一揖道：“正道五派来迟，还请元晦先生海涵。”
程熹大礼相还道：“正其时也。程熹多谢诸位相助。”
“正道六派，唇齿相依，同气连枝，更何况乃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之安危，道之所在，纵千万人吾亦当往矣。”
程熹点点头，又向他身后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道：“程熹感谢各位好友了。”
众人皆回了一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待他们你来我往礼尚往来了一番之后，骑麟半神种乾坤才缓缓出声道：“你们算是客套完了么？客套完了，我们便开始吧。”
正当此时，却听到正南边蓦然响起一声清朗男声：“且慢。”
随之而来便是浓浓药香使人精神一振，一声诗号如清溪潺潺，流淌人心：
“鄙性常山野，尤甘草舍中。”
却忽然又被人打断道：“哎呀，种草的你莫要念诗号了，眼看都快赶不上了，你还这般慢慢悠悠念你那个全是药名的诗号，真是要了亲命了。”
“嘿，卖艺的，你休闹，哪有出场不念诗号的？我念都念了，总容许我念完吧。”
正说着间，便见到远天尽头，五道身形快逾闪电，诗号刚出的时候才不过是一个小点，这段斗嘴完了，五人的眉目已然清晰可见。
却见其中一人斜跨这药囊，被一个锦衣中年人拉着半跑半飞过来，身边还跟着一对金童玉女一般的年轻男女以及一个矮冬瓜似的微笑老者。
这个浑身散发着浓浓药香的青年人见到了战场，忙整理了一下衣冠，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张口吟道：
“鄙性常山野，尤甘草舍中。
钩帘阴卷柏，障壁坐防风。
客土依云实，流泉驾木通。
行当归老矣，已逼白头翁。”
说完还挑眉看了看身边翻着白眼的中年人道：“怎么样？还不是让我念完了诗号？”
人群中有人识得他们，不由得惊呼道：“是一剑东来半生叹息徐庄主和百草仙人谷清愁！”
“那另外三个又是谁？”
众人正惊疑间，便看到骑麟半神一催胯下异兽，来到那矮胖老者近前，下了坐骑，深施一礼恭敬道：“种某见过恩公。”
“恩公？”
“这位究竟何人？竟有如此能为？”
“莫非是传说中的隐士高人不成？”
那矮胖老者却连连摆手笑道：“莫要如此莫要如此，举手之劳而已，半神莫要挂怀。”
骑麟半神却是更加恭敬道：“滴水之恩可活命，一饭之恩转乾坤，恩公高义，光风霁月；种某斗胆，敢妄称神？”
一顿，他又小心问道：“恩公此来，可是为了——”
矮胖老者连连摆手道：“莫要误会，我只是在山中太闲，便与老友出来走动走动，随处看看热闹，你们玩你们的，不必理会我。”
“是！既然如此，恩公善自珍重，此战过后，在下定当前往山中拜会。”
“哎呀，这个么……行吧行吧，随你欢喜便可。不过说好了，我们三个老东西不一定会在啊。”
“在下理会的。”
又施了一礼，骑麟半神才倒退了数步，重新跨上上古异兽祟患赖麒麟，转过身来对程熹道：“程掌教，久等了。我们来意也都已然分明，便说说各出多少人吧？”
“骑麟半神以为呢？”
“我看你们六大派也都来了不少高手，我们这边战力也同样不差，这样吧，既然当初说了九日之后斗剑，那今日便各出九人。时隔三百年，斗剑再启，九九重阳，暗合天意。”
“如此甚好。”
“不过我们这厢还有一个条件。”
“哦？”程熹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睛低下道：“请赐教。”
“传闻周庄、姚谦二人始终护卫在那小孩身边，他们二人之中，当出一人应战，以此来避免他们二人矢口否认的麻烦。种乾坤素来先小人后君子，有些话还是说透了比较好。”
周庄嘻嘻一笑道：“有道理有道理，那么在下能不能也先小人后君子一回。”
“你便是锦心秀士周子休么？好根骨。”骑麟半神觑了他一眼，却不料被周庄反瞪了一眼，不由得冷然一笑道：“但说无妨。”
“我们这边自然是由堂堂一代大侠金陵断戟出战，不过他这辈分可不太高，你们动不动拿修炼了好几百年的成名前辈欺负人，恐怕有点胜之不武吧？”
“有理。你放心，听闻姚谦修行不过二十余年，我们这边所出之人，也定然不超过二十五年修为的，你看可算是公平。”
周庄哈哈一笑，戳了戳了身边的姚谦道：“伯逊老兄，哥哥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啦，要是输了，以后小奁儿不认你这个干师叔可不能怨我。”
干师叔？合着连师叔都有干的了。
姚谦一领掌中断戟道：“子休兄放心，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好啦好啦，这样就算是说定了，你们开始打吧。”周庄把两手一拍，很是光棍地背着熟睡中的小尼姑往寒泉精苑门口的石狮上一坐，从怀里掏出一包茶梅干来，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众人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心中有气，却听程熹唤过廌山定夫与龟山岌崱来道：“廌山、龟山，你们二人去护着周庄些。”
“他——”廌山定夫一脸不服气道，却被龟山岌崱一把拖走道：“别闹了，看守住那小子才是正事。”
骑麟半神亦对身后二人吩咐道：“六街无主，虚作尘，你们二人也同去保护那孩子。”
人群之中走出两条大汉来，一个持画戟，一个腰悬铁索，抱拳应是，走到周庄身边，与廌山定夫、龟山岌崱二人相距九尺对立。
周庄嘻嘻一笑，从怀中取出四个袋子来，扔给这四人。
廌山定夫如临大敌，提元运气，以分光捉影的手法，接住这个袋子，打开一看，却是一包越州特产茶梅干。
“哈哈哈哈——”六街无主和虚作尘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得笑作一团。
“笑什么笑？”廌山闹了一个大红脸，梗着脖子怒声道。
周庄也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干站着多没劲啊，尝尝吧，越州梅香雪海的特产，整个人间世除此一家别无分号哦。”
“你……有这般好心？”廌山定夫迟疑道。
不料却又引来对面二人一阵嘲讽道：“儒门无人，当真是这般胆小么？”
他们二人素来言行无忌惯了，各自取了一枚茶梅干入口，顿时感觉茶香满腔，酸甜滋味，浓而不烈，隽永非常。
廌山定夫怀疑地看了面前三人一眼，却是经不住激将，抓了一枚入口，囫囵便吞了下去，尝了尝余味，不由得眼睛一亮，又取了一枚，细细品尝下来，对着身边的龟山岌崱小声道：“确实好吃。”
龟山岌崱抚须摇头一笑道：“好吃啊，那你就多吃一点吧。”
“你也尝尝。”
“算了，我垂垂老矣，可不好你们年轻人这种零嘴，你要是喜欢，我的这一袋子也送你了。”
廌山定夫喜道：“这可是你说的？”
“要就拿去吧。”
廌山定夫接过袋子来，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又取出一枚来递给他道：“多少尝一枚呗。”
龟山岌崱笑着摇摇头道：“罢了，免得被你烦死。”
接过来一尝，着实是好滋味，不过他修道精深，不滞于物，唱过也就算了。
小插曲过后，姚谦越众而出，朝着三面抱拳施礼道：“在下金陵百兵破军门姚谦，见过各位前辈高人。各位多是姚某前辈，不宜轻出，这垫场首战便由晚辈来吧，权当抛砖引玉，虽有班门弄斧之嫌，却也请诸位前辈高人莫要见笑了。”
他一番话说得渊渟岳峙，气度非凡，引得南边徐放一阵叫好，随后而来，便是第一场的浴血鏖战！
有分教：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