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幕僚,自然会帮他分析形势、寻求对策,争取复制“李世民路径”——废掉老大,先做太子,然后登基。
但是,和偶像老爹相比,自己的差距大了去了。差在什么地方?功业。
老爹当年,战功显赫。自己呢?处在和平年代,没什么功绩。没有功绩,想复制老爹的夺权路线,恐怕不可能。
如何抢功?和平年代,想打仗也不可能啊。
这时候,有人给他出主意:现在战争虽然少了,可您爹是战场上的过来人,这种人,都恋旧,不打仗了,手还痒痒,喜欢研究战争。您何不投其所好,搞点战争方面的科研成果?
李泰一想,嗯,老头儿是喜欢钻研战争、研究军事。可自己捣鼓点什么呢?
幕僚说了:您想啊,战争中,什么最关键?“未来战争”最需要什么?7世纪什么最贵?地图!
没错,地图是个稀罕物。那时候没有遥感卫星,想弄个准确的地图册,没个十年二十年,完不了工。得,咱简单点,弄个地理志吧,跟郦道元《水经注》差不多。
于是,一部叫《括地志》的书,出炉了。
这部书历时四年,638年跟皇上汇报,皇上批准,642年成书。
按说,这是好事。兄弟之间有竞争,很好嘛!可坏就坏在李世民治子无方上。
642年,《括地志》成书前后,正是李承乾、李泰夺储之争愈演愈烈之时。他们明争暗斗,李世民理当有所觉察。但是,魏王李泰一部《括地志》,让对军事情有独钟的老李喜上眉梢,觉得李泰这小子不错,这两年也挺辛苦,于是下旨:把给李泰的月钱提高一下吧!
月钱,又称“月给”,是宫廷里发给皇子、妃子们的“薪水”。
标准提高不打紧,一不小心,居然比太子高了。朝廷中有个谏议大夫——负责劝谏的官,和现在的纪委书记差不多——名叫褚遂良,给皇上写了个奏折,意思是说,魏王的薪水超过太子了,从道理上说不过去呀!是不是把魏王的薪水降降,比较合适?
当然,“给魏王降薪”这话,他没直说,古人讲究含蓄。
他一含蓄,李世民误会了——也可能是装糊涂。于是下令:既然太子有意见,那就把太子的薪水也提提——太子从库府取用钱物,有关部门不要再限制了!随便取,随便花!等于“薪水”都提上去了。
这下,老褚心里可堵了:纪委书记没当好,本想给皇子降薪、节省开支,结果呢,适得其反。
这些内情,太子可不一定知道啊。天上掉下大馅饼,老爷子给自己加薪了,老爷子好,真好。
太子本来就挥霍无度,“加薪令”下来,更加肆无忌惮:瞧见了没,你们这些大臣,还整天上书劝谏,没用的!老爷子是向着儿子的!
太子更放纵,大臣更看不惯,矛盾激化。
右庶子张玄素气愤不过,给太子上书,言辞激烈,批评太子。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贞观年间,这种良好风气,已经养成。
张玄素本希望,自己严厉的措辞,能让太子醍醐灌顶、猛然警醒,不料结局却是自己头破血流,竖着出门、横着回来。
张玄素前脚上书,谋杀后脚就来。从上书太子,到头破血流、险些毙命,只隔了一天,太子布置谋杀的效率,还真不低。
当然,这个喜欢行刺、搞“斩首行动”的太子,也有失手的时候,甚至可以说经常失手。这一是因为他不得人心,二是因为他行事简单鲁莽、不计后果。
张玄素在“国家二号人物(太子)”门前,惨遭鞭打,朝臣议论纷纷。
明眼人一看便知:老张上书,得罪太子;太子恼火,派人行刺。
诸位可别忘了,这是什么年代啊?——贞观年间。唐太宗治下,政治清明,广泛纳谏,臣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算臣下说得过火、刺激,唐太宗也是大肚能容,绝少出现“因言致罪”的事情。
当爹的虚怀若谷,当儿的小肚鸡肠?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其实,早在张玄素案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情,已经出现了不好的苗头。
事情依然是关于太子,关于行刺的。
和张玄素案如出一辙:太子因为别人劝谏,恼羞成怒。他没别的能耐,还是搞暗杀。
这次遭殃的,是老于。
老于,全名于志宁,官列左庶子,也是辅佐太子的官。
不管左庶子还是右庶子,主要职责是:做太子老师,悉心教育,让他知道怎样做人、如何治国。太子不仅是皇帝的太子,更是国家的太子,教育他,责任重大,不能光指望他爹。
老于也非等闲之辈。唐太宗很看好这些老臣,人品好,学问好,资历深,经验足。把他们安排在太子身边,原以为太子能“近朱者赤”,没想到太子却是染缸里的石头,硬是不改。他的信条是: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他们找去吧!
太子纵情酒色,沉溺于游戏。那时候没有游戏机,可太子很有创造力,自己会整啊。他让卫兵分成两队,拿了竹枪,对阵刺杀,打着玩儿。
——慢着,可不是“玩儿”。李太子吩咐下去:要入戏。
于是,弟兄们都很“入戏”。
当时还有个副指挥,就是李世民同父异母的弟弟、李承乾的叔叔,汉王李元昌。这爷俩关系不错。
李元昌因为不是嫡子,对嫡子李世民自然有些心理不平衡。小老婆生的孩子,往往受到歧视,内心压抑。
李承乾虽然是嫡子,却是个瘸子,脚有残疾,固然荣登太子之位,却时常因为弟弟魏王等的虎视眈眈、流言蜚语、钩心斗角,内心深处,也有点压抑。
两个压抑的人,走到了一起。
目标:发泄。
外出游玩不过瘾,两人一合计,搞点热闹的。让手下卫士分成两队,身披毛毡做的铠甲,手拿竹刀竹枪(还好,没让他们动真家伙),扎营列阵,分队厮杀。
太子和汉王,各率一军:弟兄们,给我杀、杀、杀!
别看竹刀竹枪,太子可有话在先:要“入戏”,玩真的。弟兄们,这不是过家家,就当军事演习吧。
大家哪敢不听?不见点血,如何表现自己的勇猛和“入戏”?
竹枪、竹刀,那要是削尖、削快了,也了不得,十足的凶器。流血的,受伤的,难以计数。
有些人挺倔,不“入戏”。这还了得?这叫不敬业、渎职啊。太子让他们张开手脚,抱住大树,命人毒打,有的甚至被活活打死,相当惨烈。
太子、汉王想发泄,这就是代价。士兵的性命,轻如鸿毛。
李承乾公然称:“假设我今天做皇帝,明天就在御花园设个万人营,跟汉王分别指挥,看他们肉搏,何其有趣!”
这个玩腻了,好说,再搞“角色扮演”。扮演啥呢?堂堂太子,国家二号人物,再扮个“政治家”、“伟人”啥的,岂非无趣?孩童过家家,就爱扮演大人;窝囊了一辈子的小科员,做梦都想当部长、省长;太子李承乾呢?
既然是演戏,总要扮演落差大、与自己生活截然不同的,才有趣味。
厨师。
没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日花天酒地的国家二号人物扮演的“角色”,就是厨师。
他当厨师,网罗的那些侠士、武士,扮演什么呢?小偷。
太子命令:武士同志们,集体出动,偷牛偷羊!
小的们哪敢不听,雷霆行动,迅速出击,施展武功,偷来牛羊。太子命人把牛羊宰杀好,投入专门铸造的道具——一口八尺高的铜炉和六只脚的大锅中,太子李承乾亲自下厨,一展厨艺。
那时候的牛羊,都是无公害食品,牛不吃激素,也不打抗生素,纯天然绿色食品,就算太子手艺差点,味道也十分鲜美。
扮演一次两次行,时间一长,李大厨也腻了。不行,想新招。可大厨毕竟是大厨,想来想去,没啥好玩的啊,还是演戏吧。
演什么呢?咱也不能光扮演普通百姓啊,得上进是不?
上进?这个词对老高以及诸位而言,没啥说的。好啊,有上进心,当然好!
对李大厨来说,就不同了。李大厨是他的“艺名”,演戏用的,他真名叫李承乾,堂堂皇太子,国家二号人物。这人啊,不能太入戏,入戏深了,容易头昏;李大厨也是,不能太入戏,关键时刻,要记住:我是太子、太子。
太子想上进?他再进一步,能行吗?皇帝还好好的呢!难不成为了自己的上进,把皇帝给做了?
所以,对李大厨这种“天生”的国家二号人物,想有上进心,是件很难的事情。
李大厨同志还是很有点叛逆精神的。你不让我上进,可我内心里就是想上进,就是渴望登基,怎么了我?你不让我表现,我就“意识流”一下吧!演戏!扮演一下,总可以吧?
扮演大唐皇帝——他还没那个胆儿。弄不好,小命也会弄丢,再叛逆、再另类,也不能不要命。
放眼天下,除了大唐,厉害的就是突厥了。好吧,既然不敢扮演大唐皇帝,就搞个可汗的“角色扮演”节目吧。
可不能据此认为李大厨不学无术,这人跟他大爷李建成有点像。在和李世民的斗争中,李建成也算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但内心还是比较宽厚的。
李承乾也是。他花天酒地不假,可人很聪明,能说会道、口才流利,除了爱好厨艺,还能说一口突厥语。
——那时候说突厥语,时髦着呢。
这次,李大厨把场景安排在了草地上,专门挑选相貌和突厥人相似的卫士,每组五人,都穿上突厥服装,组成“迷你突厥部落”,住在帐篷里面。
太子李大厨,当然扮演可汗。这种“角色扮演”,可不是小孩过家家,要实干。
李大厨住在帐篷里,亲自切羊割肉,招待诸位。厨师本色,一如既往,大家山吃海喝,好不快活。
李大厨作为主演兼导演,对“高潮便是结束”、“大喜然后大悲”的戏剧理论有着深刻的把握。帐篷内气氛热烈、大家尽情宣泄之时,“可汗”李大厨,忽然以一个优美的姿势,躺倒在地!
诸位哥们儿诧异——大厨这又是在演哪一出啊?没排练过啊?大厨面向天空,慷慨演说:
“现在,我是可汗,我死了,你们按突厥风俗,给我办丧事!”
弟兄们吓了一跳,又一想,嗯,李大厨不是一般人,这样的思维纯属正常。好吧,拿人俸禄替人办事,继续演吧!
面对主子,这戏可要演得逼真,要下大力气演、下苦功夫演,入戏入得深,老板才欢心。
弟兄们放声大哭,骑上战马,围绕着李大厨的“尸体”盘旋奔走,和突厥风俗毫无二致。到最后,更按突厥的规矩,拿刀子划破自己的脸,血流满面,以示哀悼。
有部美国电影,叫《第一滴血》,据说主演史泰龙为了更加逼真,胸部被刀子划破时,动了真刀子。李大厨的这帮弟兄们比他早了1000多年!
史泰龙敢在脸上真割吗?大厨的这帮弟兄就敢。
良久,李大厨感觉差不多了,这才兴奋地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收工!今天就演到这里了!
这些荒诞不经的行为,就真的那么荒诞不经吗?不要忘了,李承乾不是顽童,他很聪明,出身贵族,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他为什么“扮死”、为什么如此顽劣?
老高认为,这是他对反复无常、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的一种无奈抗争。
他很清楚身为皇子,身为皇长子,身为太子的巨大风险,很清楚李氏神圣光环下的凄惨命运。玄武门之变,父亲和自己的亲大爷、亲四叔拔刀相向、骨肉相残。身为太子,若没有势力,早晚会被摆上案板,即便亲兄亲弟,权力面前,同样反目成仇、骨肉相残。
没有亲情。
皇族没有亲情。
皇太子更不能有亲情。
他的内心,极其矛盾。他不是仙人,他渴望荣耀,渴望成为九五之尊。可他同样渴望亲情,内心深处,不想骨肉相残。他同样恐惧死亡,害怕失败,害怕被一箭穿喉,成为弟弟们踏上权力巅峰的垫脚石、牺牲品。
他对死亡,对失去太子之位,或许早有预感。悲观,厌世,成了他的人生色调。突厥可汗的这种“角色扮演”,正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介绍了太子李承乾的这些潇洒“游戏”,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十分传统、饱读诗书的于志宁老师,为什么对承乾同学不满意了。
评价别人的时候,不少人喜欢拿自己做对比。于志宁不是圣人,也不例外。
他对太子的忧心,还有个潜在的心理因素,就是:自己付出这么多,如此苦心、如此敬业,太子却不可救药,令人心寒。
那段时间,老于的母亲刚刚去世。老于很伤心,跟皇上汇报:家母去世,做儿子的,该回去奔丧啊。
古人奔丧,和现在不同。现在比较简单,请个假,几天就回来了。古人麻烦,要守孝三年。
三年,时间可不短,很多人干脆辞官,顺便告老还乡了。当然,也有的保留职务,回来重新安排。老于觉着,自己也不小了,再过三年,就是老干部、该退二线了,干脆辞官吧。
皇上沉吟片刻,道:“回家尽孝,理所应当。只是,忠孝不能两全,自古皆然。太子还不成器,需要你多加教诲。你再考虑考虑,能否留下?”
老于一听,也有道理。太子教育不好,把国家交到他的手中,皇上不放心,自己也问心有愧啊。于是在家设了灵堂,算是遥祭。
可惜,太子不争气。自己苦心孤诣,本指望辅佐好太子,他倒好,全不领情,话说得再好也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