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成了武姐姐的玩偶,想要亲近别的妃嫔,不可能了。亲近谁,就等于祸害谁;妃嫔们或者心甘情愿做皇后的心腹,或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厄运临头。
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一天,武皇后回老家祭拜,饱受束缚的高宗松了一口气,有了暂时的自由。
想起武后的骄横,他越发怀念王皇后、萧淑妃。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关押两人的庭院。
院门紧锁,高墙厚不透风,只有个狭小洞口,给两人传送饮食。
高宗黯然神伤,几乎落泪。
伤感了半天,他颤抖着道:“皇后、淑妃,近来可好?朕看你们来了。”
门内听见动静,沉寂片刻,有凄凄惨惨的泣音传来:“臣妾已是被废罪人,哪敢承受如此尊称?”
高宗眼中含泪:“虽然被废,朕却记着你们。”说到此,想到两人以前的好处,泪珠滚落下来。
门内人呜咽不止。过了片刻,方才道:“陛下若肯让臣妾重见天日,请陛下把此冷宫,取名‘回心院’。”
高宗再度泪下,道:“你等不必过于悲伤,朕自有打算。”洒泪而还。归途中,颇犯踌躇:此事如何向刁蛮的武后交待?
不等他交待,不等他想出两全之策,武则天已从心腹那里得到消息,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找高宗兴师问罪。
软弱高宗,见了武后,先矮了半截。武后一发难,高宗兵败如山倒,男子气概抛到了九霄云外,不仅不敢提给两人平反之事,连去过冷宫都不承认了。
武后不与他纠缠,集中精力,铲除“祸患”。一场血腥惨剧,就此上演。
武后命令把两人拘来,以企图翻案为名,各杖100下。100板子下去,两人已是奄奄一息。武后还不解恨,将两人砍去手足,扔进酒瓮之中,嘴里还大喊:“让你们两个贱人,知道什么叫做骨醉!”
两人披头散发,血污满面,其状可怖。数日之后,方才毙命。
临死之前,萧淑妃仰天狂喊:“阿武妖猾,害我至此,来世我当为猫,阿武为鼠,时时扼阿武喉管,撕为碎片,方泄我恨!”
萧淑妃遗言,传到武后耳中,她又惧又恨,命人将两具尸体斩首,又逼高宗下诏,两人宗族,悉数被贬。
残忍地处理了两个对头,武后也落下了心病:命令皇宫内外,严禁养猫。即便如此,她依然摆脱不了萧淑妃的魔咒,经常半夜被噩梦惊醒,只见两人披发沥血,和死时一般面貌,恶狠狠扑来。
武后恐惧,移居蓬莱宫。到蓬莱宫,两名“恶鬼”依然如影随形,噩梦不断,狼狈不堪,后来干脆逃离都城长安,长住东都洛阳。
后宫遭清洗,王氏为后时立的太子李忠,岌岌可危。
武后集团自然不会放过这只羔羊。许敬宗上书:换了皇后,太子岂可不换?
高宗还没发话,毫无靠山的李忠获知消息,自知储位难保,主动请辞。高宗把李忠降为梁王,立武则天的儿子李弘为太子。
连战连捷,障碍一个个被扫除,大权一步步被攫取。武则天的目标,开始对准了宫外。
朝廷老臣中,褚遂良已经被贬。老对头、核心人物长孙无忌,却不容易扳倒,毕竟三朝元老,功绩显赫,位高权重,又是皇帝的亲舅舅。
武则天恨不得马上弄死无忌,谋略上,却没有失去章法,而是步步为营,分化瓦解。
褚遂良之后,又有韩瑗、来济等老臣被贬。长孙无忌阵营,频频折戟,岌岌可危。
此消彼长。武则天很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断在高宗耳边刮噪,心腹许敬宗等人,位置步步高升,权力越来越大。
到了全面反攻的前夜,武氏集团内部却出了一个案子,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好一个武则天,却是见招拆招、化险为夷,不仅保住了心腹大臣,而且将计就计,化不利为有利,削弱了对方。
究竟什么案子,武后把智谋运用得如此淋漓尽致?
事情还要从武则天养的那只“猫”——李义府说起。
李义府的确猫性十足,又懒又馋,贪财好色。
作为男人,或者贪财,或者好色,在古人看来,都不是什么大毛病。古代反腐败斗争还不深入,贪污习以为常,三妻四妾合理合法,皇上率先垂范,喜欢几个女人,没什么大不了。
可事实上,古代不少家庭,还是一夫一妻。为什么?
那时候妻妾成群不是不可以,前提是你得有钱,能养得起这么多老婆。所以,好色的官,通常就比较贪。贪官的一般规律是:好色的必然贪财,贪财的未必好色。因为“二奶”要花钱来养,不贪不占,哪来那么多钱?贪财的是否好色,则在两可之间,就看他好不好这一口了。
多数情况是,先好色、后贪财,因为好色、不得不贪财;先贪财、后好色的贪官,相对少点。
我们的李猫猫同志呢,就属于贪财在先、好色在后,比较另类。
李猫猫不仅贪财,而且擅长“理财”,比较有经济头脑。因为有经济头脑,他在二奶的选择上,就比较注意投入产出比。他的口号是:以最低的成本,换最美的二奶。
一讲究投入产出比,就出问题了。
却说洛州这个地方,出了桩案子。什么案子?桃色案件。
详情现在很难查考了,只知道女主角复姓淳于,犯了“奸案”,让大理寺——相当于现在的最高法院——给抓起来了。
桃色案件,那可是无风传千里。好事者就把这事告诉李猫猫了。
李猫猫一听,立马来了精神,色猫本性,暴露无遗。案子的女主角淳于氏,那可是貌若天仙哪!
更关键的,这个淳于氏,十分符合李猫猫的“投入产出法则”:以最小的投入,泡最靓的妞!
对美女的选择,李猫猫坚持这样一个原则:光用权力、不需金钱就能搞到的,为一类美女;需要权力、也需要金钱才能搞到的,为二类美女;不需权力、只能用金钱才能搞到的,为三类美女。
百年不遇的一类美女,叫李猫猫如何不动心?
那时候,李猫猫官列中书侍郎,正三品高官,相当于现在的部级干部,又是武皇后的红人。他对一个小小的案件发了话,大理寺丞(级别只有六品)哪敢不给面子?
大理寺丞,相当于现在的法院院长,叫毕正义,悄悄把淳于氏放出来,送给李猫猫。
李猫猫用最低的成本,收了淳于氏这个小老婆。淳于氏感激涕零——天下居然还有如此吝财好色的贪官。
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桃色事件,透得更快。有人愤愤不平,密报高宗。
高宗一听,法院枉法,官员纳妾?这还了得,查!
李猫猫获知消息,吓了一跳,后悔自己打错了算盘,没错,淳于氏的经济成本是低,没花钱,可政治成本高哇!
出了问题,得赶紧解决。李猫猫可是笑里藏刀的主儿,关键时刻,果断“亮剑”。他找到因此事被拘的段院长,逼其上吊自杀。
段院长“被自杀”,死无对证。高宗此时对李猫猫已经有所认识,欲认真追查。不料皇帝的胳膊拧不过皇后的大腿,武后横加阻拦,高宗无奈,搁置此案。
李猫猫察觉内情,松了口气。暗道:“看来一类美女,还要再加一条:政治风险评估。风险太大,不妥不妥啊。”
似乎风平浪静了。岂料,转眼之间,风波再起,李猫猫又陷绝境。
原来,有个侍御史,名叫王义方,听说李猫猫徇私枉法,纳了淳于氏,已十分不齿,又得知李猫猫逼死六品法院院长,更是义愤填膺。宁可不孝于老母,也要鱼死网破,和李猫斗上一斗。
朝堂之上,王义方义正词严,上奏弹劾:李义府逼杀六品官员,该当何罪?李猫猫也位列朝班,出来反驳,被王义方厉声呵斥三次,方龟缩下去。
王义方慷慨陈词,唐高宗呆若木鸡。
此时的唐高宗,即便有判断的能力,却失去了判断的权力,他真怕了武皇后了。武皇后前番刚因为李猫猫的事情大闹了一场,如今朝臣又来弹劾,我该如何表态?表态了又该如何向皇后交待?
呆了半天,高宗憋出了四个字,便拂袖而去:“毁辱大臣。”
弹劾奸臣,居然成了毁辱大臣?
不仅王义方,就连长孙无忌,也感到了阵阵寒意。
末日真的到了吗?
很快,结果揭晓。王义方被贬,李猫猫不仅稳如泰山,反倒从中书侍郎,升为中书令。
长孙无忌集团再失一员大将。
武后集团又赢一局。
曾经柔弱,但并不弱智的唐高宗,怎么变得如此昏庸,如此是非不辨?武皇后究竟给他施了什么魔法,让他昏聩到如此程度?长孙无忌想不通。
武则天的确给唐高宗施了魔法。在强烈的心理暗示刺激下,唐高宗的内心,已经半人半鬼,半死不活了。
武则天的确是个心理学家。她不仅仅通过权力、利益来驾驭自己的集团,而且通过诸多心理暗示、心理影响,来掌控局面。
这是一种立体化的权力运作。更通俗地讲,老武对权力的态度,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既重视物质和肉体,也重视精神和意识。
她有些做法,在后人看来荒诞不经,但在当时,却起到了客观的效果。比如,她爱给自己憎恨的人改名改姓。王皇后、萧淑妃被残害致死后,她把王皇后改姓“蟒”,萧淑妃改姓“枭”;后来还多次给叛将改名。
表面上,这只是一种侮辱,深层次看,这是一种心理打击,迫使其后人自惭形秽,产生强烈的自卑心理。
武皇后显然不可能对高宗进行肉体折磨。但毫无疑问,她一次又一次对他进行了猛烈的心理折磨,直到磨成空壳。
他就像一只排球,一次次被人抛起,然后恶狠狠地扣下去;一次次宛如回光返照,一次次面临崩溃边缘。
这种心理折磨,谁都受不了。
唐高宗活了56岁,去世前头昏、头痛厉害,眼睛看不清东西,这些症状,表明他很可能有高血压。而高血压,恐怕和武后实施的心理折磨,不无关系。
从成为太子的那一刻,唐高宗的人生,就注定了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争太子,本来没自己的份儿,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天上掉馅饼,自己成了太子,大喜;成了太子,半路杀出吴王李恪,老爹欲换太子,又悲;舅舅长孙无忌力挽狂澜,说服了唐太宗,又喜;成了皇上,却无法为自己的婚姻做主,悲;自由了一把,硬气了一回,冲破阻力把武则天立为皇后,喜;喜过之后,发现自己作茧自缚,又悲……
几度大喜大悲,唐高宗回望“第一家庭”,已是满目凄凉。
按小家庭(亲生父母,不含老爹小老婆群)来说,母亲长孙皇后36岁死了,老爹唐太宗52岁死了,大哥李承乾被废两年后病死,二哥李泰被贬后,在自己称帝后的第三年病逝。
失去至亲的孤苦内心,让高宗把武媚娘当成了心理上的依托。他没想到,这是饮鸩止渴。
武媚娘一度成了他的疗伤良药。但这个“良药”却有毒,并且很快发作。
高宗发现了毒药发作的苗头,强烈的悔意,进一步戕害他的心灵,他犹豫着走近了冷宫。这时候,他有两条路,要么,和武后翻脸,给王皇后萧淑妃平反;要么,继续退缩,直到缩掉脖子。
他选择了后者。而后者带给他的,是更大的痛苦。
自己在太子时代也曾依恋过、同富贵同荣辱的两个女人,居然如此恐怖地死去:杖责百下,手足被砍,掷入瓮中,死后枭首……
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齐王造反,被老爹杀死;吴王、高阳公主、巴陵公主,居然是死在自己手中!
柔弱的唐高宗,实在无法承受李氏家族的这些悲剧。
武后,难道想让自己的亲人,一个不剩吗?作为皇后,她是自己的亲人?还是魔鬼?
冷酷武后,对王皇后、萧淑妃的残酷虐杀,正是施加在高宗身上最残忍的心理刑罚。
没错,她就是要杀给皇帝看。
你不是想翻案吗?你不是想“挺”王皇后、萧淑妃吗?就是要让你看看,你“挺”谁,谁就会死得很惨!你可以反对我,但后果,你要清楚!
她要告诉唐高宗:表面你是皇上,权力最大;但在内心,你要臣服我,必须的!
所以,她的策略是:哪怕皇上有一丝一毫“不服”的苗头,也要坚决打压,决不手软,决不“姑息”!
她要让软弱的皇上明白,不管你指使谁来反对我,你的指头指到哪里,祸水就带到哪里,王皇后萧淑妃,就是例子!
打击面前,李治不是愈挫愈勇,而是更加软弱。他厌烦了政治斗争,甚至厌烦了尘世。咱们都平平静静地活着,争来抢去的干什么啊?武后权力欲望重,那就给她,你们这些臣子,何必非要鱼死网破、血流成河,非要丢掉性命?
无为而治,顺其自然吧。
李猫猫(李义府)案,正是唐高宗这种心理的体现。最初,有人弹劾李猫猫,说他徇私枉法,“提取”罪犯美人淳于氏,唐高宗觉得应当交检察机关查办。武后一出来阻挠,高宗随遇而安,心想,不就“贪污”一个女人吗,哪个官员不好色?不查就不查吧。
偏偏出来个王义方,非要闹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王义方朝堂上慷慨陈词,高宗表情木然,内心则心怀愧疚:我若听了你的,我没事,武后能饶了你吗?与其被皇后杀死,不如把你贬了,好歹保全性命……
如此“超脱皇帝”,在长孙无忌看来,宛若凄风冷雨,寒不可言。
武后集团趁热打铁,向无忌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