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想把武承嗣立为太子。巧得很,武承嗣恰巧死了老婆——而且是大老婆。
一个丧夫,一个丧妻,天作之合,助我大周凤脉!
这是天意,武则天想。
他俩若结婚,武承嗣可以做太子,若不合适,就废掉,让女儿做“皇太女”、继承人。她只要生个姓武的儿子,自然就是龙子龙孙!
顾不上他们的堂兄妹关系了。武则天为自己的计划感到欣慰,甚至振奋。
立马行动。跟武承嗣一说,武承嗣满口答应。找来太平公主,满望她也一口答应,公主却兜头泼了盆冷水。
不同意。
不是一般的不同意,是死活不同意。
不同意的原因,一方面是年龄问题。武承嗣生于哪一年,现在找不到确切记载了,只知道他死于公元698年。
武则天给女儿重新找女婿,是在称帝之后,即690年之后。从“媒婆子说媒”,到武承嗣去世,最多8年。
由此推理,想必那时候武承嗣已颇显老态了。太平公主才二三十岁,自然不甘心嫁给一个老头。
公主不同意,武则天虽然不快,但她对自己最疼爱的这个女儿,并无多少办法。
太平公主也是聪明人物,那么多王公大臣、风流帅哥,老妈为什么偏给自己选姓武的?武承嗣早有夺储意图,尽人皆知,老妈似乎也有此意。让自己嫁给他,莫非另有所图?
一旦成婚,如果武承嗣做了皇帝,有自己盯着他,老妈也就不担心宗庙中没有她的牌位了。亲上加亲,武氏家族,就可以长久传承了。
老妈的如意算盘,很精。太平公主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更精。
老妈是她的偶像,她有资格、有条件,当然也觉得自己有能力模仿老妈,步老妈后尘。
说白了,她也希望自己能继承皇位。老妈能,做女儿的,凭什么就不能?
站在老妈的角度,武承嗣当然最合适,权高位重,势力也大。可老妈的这个选择,压根儿就没把太平公主放到继承人的位置上。
老妈的思路是:武则天传位武承嗣,再传给武承嗣和太平公主之子。太平公主的思路则可能如此:武则天传位太平公主,再传位给太平公主的武姓儿子。
嫁给了武承嗣,只有熬到他死了,自己才有机会,从皇后变成皇帝,重走长征路,少不了又是一番屠杀,刀光剑影,尸横遍野。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和武承嗣竞争。
太平公主给出的答案是:嫁给姓武的,可以,但不是武承嗣。
从女人到女皇,武则天走得很难,她不希望女儿复制自己的路径,太累,太险。在这种心理的左右下,聪明的她,居然没看穿女儿的心思。
她还以为,女儿嫌武承嗣老了。
她很容易这样想。女儿帮她处理了薛怀义,又给她海选了更年轻漂亮的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俩,供她受用。武则天设身处地地为女儿着想,认为太平是对武承嗣的外表不满。
就太平公主自身而言,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人之常情嘛,谁愿嫁给一个老头?若是无权无势无财的普通女子,攀高附贵,还有可能。可人家是“大周第一公主”啊,要啥有啥,对这些,看不上眼。
好吧,姓武的里面,你自己挑。
“武攸暨。”太平公主缓缓道出了这个名字。
果然是年轻漂亮的。这个武攸暨,是武则天伯父的孙子,和武承嗣同辈,但在血缘关系上,就和太平远了些。
武则天暗骂:“小蹄子,果然如此。”随即一愣,道:“武攸暨可有妻室了啊,难不成……你想给人家做妾?”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道:“老妈你怎么这么糊涂?堂堂公主,怎么可能给人家做妾?富贵易妻,本是平常事,您一句话,不就成了?”
武则天连忙打住她,心道,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说到当年唐高宗换皇后的事情了。
好吧,女儿有旨,老妈照办。
把武攸暨叫来,武则天和颜悦色地、和风细雨地拉了一番家常,最后切入正题:“给你换个老婆,让太平公主给你做妻子,如何?”
巧了,给他换老婆,偏偏他怕老婆,而且怕到宁可冒犯皇上,也不敢冒犯老婆:
“陛下呀,这事儿不好办,老婆不答应。”
武则天挺生气的。可没办法,女儿相中他了,你还能把他杀了?何况,女儿也是“二手货”,不是新产品了。
心里还有点感叹:一介妇人,能把老公驯化到如此程度——敢于冒犯当朝圣上,实在有些本事。
这么一想,倒有了些忧虑:如此厉害的女人,倘若留着,早晚是个祸患,甚至,对政权也可能是个隐患。
这样的女人,留不得,武则天很清楚。厉害的男人,厉害在表面;厉害的女人,往往里外都厉害。
杀心又起。
现在有两条理由杀掉这个女人:第一,她太厉害,留在武氏宗族中,就是隐患;第二,她是武攸暨的正房,现在,该把位子让出来了。
杀了人家的老婆,嫁自己的女儿,不是什么光彩事情。武则天找来心腹,让他们到武攸暨府上,找机会把他的大老婆给毒死了。
武攸暨的老婆大概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把男人征服得熨熨帖帖的,却死在另一个女人手上。
真是一出“腾笼换鸟”的好戏。
不知道武攸暨作何感想,是庆幸狠毒的女人帮自己处理了厉害的老婆?还是担心一个厉害的女人去了,一个更厉害的女人来了?
应该说,这招棋,为武则天提供了破解“继承人迷局”的最好方案:让太平公主继承皇位。但武则天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没这个打算。
原因如下:
第一,两人刚结婚,能不能生出儿子来,还在两可之间。
第二,就算两人生了儿子——事实上,太平公主的确生了两个姓武的儿子,但在武则天去世之前,太平公主给武攸暨生的大儿子最多十几岁,小的话也就七八岁,武则天对两个外孙了解不够,还不放心,而她显然不可能让关系疏远的武攸暨做自己的继承人。跨过武攸暨,直接把太平公主的儿子立为皇太孙,也不合常理。
第三,武则天的主要精力,是思考皇位“给儿子还是给侄子”,因此没有多少精力来考虑这“第三条道路”。自己老了,继承人依然含糊。
第四,最根本的,还在于太平公主势单力薄。李氏虽遭清洗,但毕竟还有一些大臣,对大唐很有感情。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则利用武则天的信任和提拔,大肆拉拢、积蓄势力,权倾一时。太平公主虽受恩宠,比这两派差很多,前夫薛绍一死,对她也是很大的打击。但她一直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从而酿成了若干年后的政变。
690年,李旦从嗣皇帝变成了皇太子,武则天对李氏心有余悸,武承嗣集团趁机发难,争夺大周皇太子之位。
这个时候,李氏集团大受打击,人人自危,哪敢公然对抗?对武承嗣而言,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事多磨。武承嗣步步为营、节节进逼,却屡受打击。就差一层窗户纸的事儿,为什么费尽周折,却难以奏效呢?
原因是,武则天朝中,有几个刚直的大臣。
最典型的,一个是李昭德,一个是狄仁杰,两人都是权倾一时的宰相。
武承嗣走的是“上层路线”:只要武则天点了头,自己做皇太子,还不是板上钉钉?
这种事情,如果自己去说,岂不太没羞没臊了?
跑官要官,还是别人出面更好一点。武则天当皇帝,不也是借别人的嘴说出来的?上行下效嘛。
武承嗣选择了一个人,马屁精王庆之。
王庆之虚心向“大唐第一马屁精”傅游艺学习,他觉得光靠自己不行,得弄个条幅,弄上几百号人,联名上书,要求把武承嗣立为太子。
武则天也有这样的想法,于是,开会讨论。有两个大臣不同意:“现在已经有皇太子了,干吗还要新立?”
武承嗣一听,啥?这俩人活腻歪了?跟我作对?吩咐下去,栽个赃、陷个害,把人给整死了。
谁还敢多嘴?武氏气焰嚣张,李氏岌岌可危,保命要紧。
当局者迷。武则天处在选择继承人的核心位置上,反倒容易糊涂。继承人该姓李还是该姓武,这个问题,并不复杂,却让这个聪明的女人脑细胞不够用。
既然几百号人联名上书,武则天觉得,不行就把这些人叫来问问,给个理由先。
马屁精王庆之被召来。
女皇问:“现在的继承人、皇太子,是我的亲儿子,为什么要废掉?”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也是核心所在。症结就在于此:李旦是亲儿子,亲生的,但他始终是姓李。
王庆之早有准备,道:“古人说得好,做神仙的,不会羡慕和自己不同类的;做百姓的,不会祭祀和自己不一个家族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您现在已经登基做皇上了,您姓武,却把姓李的作为继承人,做臣子的,不明白。”
武则天沉吟道:“你先回去,我再想想。”
王庆之一听,暗想:哪能就这么回去?皇上可不是想见就见的,岂能无功而返?必须趁机表表忠心。于是,匍匐在地,叩头不止,哀号不已,恳请立武承嗣为太子。
如此奴颜卑膝的奴才,倒也难得。武则天明白他的心思,淡淡道:“你起来吧,以后如果想见我,就拿这张印纸,没人敢拦你。”说罢,命人递给王庆之一张印纸。
面见圣上,没有结果,武承嗣倒也满意:这小子比较会办事,弄了张印纸,从此出入皇宫,无人敢阻拦。于是让王庆之天天黏着武则天,觐见、祈求,老武不胜其烦。
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武则天一想,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还是把朝中公认比较刚正的大臣召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于是,找来了宰相李昭德。
昭德所作的,只不过把天下人都看清的道理,和武则天说了一遍:
“儿子亲还是侄子亲?天皇(即唐高宗)是您老公,皇太子是您亲儿子,您现在有了天下,当然要传给子孙,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哪有传给侄子的道理?”
武则天一下子清醒了:“也是。不过现在有点小麻烦,我赐你一根宝杖,先帮我解决一下。”
李昭德一听,当然答应,拿过宝杖,便往外走。刚到殿外,迎面碰见王庆之趾高气扬进来,卫兵无人敢阻。
昭德二话不说,揪住庆之衣领,将其拖出门外,高举宝杖,对卫士道:“这臭小子撺掇圣上,企图废掉太子,立武承嗣,我接到皇上命令,领了宝杖,捕杀此贼!”
说罢,将宝杖扔给卫士。卫士早不满王庆之,得了命令,三手两脚将其按倒,一通暴揍。一开始,还拣不致命的地方打,打到热火朝天处,兴致上来,索性发狠,快马加鞭,要命处来了几下,结果了马屁精性命。
两个著名的马屁精,前仆后继,死了。第一马屁精傅游艺,好歹弄了个“四时官宦”。王庆之还没熬到主子上台,就被揍死。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政治斗争就这么残酷。
无毒不丈夫。武承嗣认为,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豫王李旦,也就是名义上的皇太子。
在武氏集团和李氏集团的斗争中,李氏一败涂地,曾经的嗣皇帝,现在名义上的皇太子李旦,给人的感觉是朝不保夕。很多人早不把他当皇太子了。
所以,在武则天称帝这15年的后半段,很多史料称他为豫王,而非皇太子。的确,皇太子称号,已经名存实亡了。
武承嗣行动了。
行动总体顺利。只是,他到死也想不到,自己的完美风暴,葬送在一个不值一钱的乐工手中。
第一步,他指使自己的眼线——武则天宠爱的婢女团儿,马上行动。
团儿得令,神秘兮兮地向武则天密报:“听说,豫王的两个妃子,刘氏和窦氏,对您不利,暗地咒骂您,还魇您。”
武则天勃然大怒。她或许忘了,自己当年就是用这一招,陷害王皇后的。
女皇命令,把豫王妃刘氏,德妃窦氏,请进宫来,有事相商。
两位妃子,战战兢兢入宫,从此一去不返,彻底失踪,尸骨都没找着。可怜的豫王,大小老婆被杀了个尸骨无存,却毫无办法,只能暗自垂泪。
德妃窦氏,名字很陌生,但她的儿子,却大名鼎鼎——唐玄宗李隆基。李隆基后来灭掉太平公主,不能说一点为母报仇的意思也没有。
初战告捷,杀了两个女人,武承嗣并不罢休,步步紧逼。
两名大臣,偷偷到豫王府上,拜访豫王。结果,又被告密,武则天知道了,两大臣被腰斩。
这实在有点出人意料。我们只能说,武则天之所以再开杀戒,是她对李氏的仇恨和对继承人迷局的恐惧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当然,也有可能是武则天的更年期综合征爆发了。
杀几个喽罗,武承嗣不满足。第二步,剑锋直指李旦。
有人暗中告密,说豫王李旦密谋造反。武则天早有这种“预感”,这来源于恐惧,对年龄的恐惧。她已经不再自信了。
做皇帝的15年,也是武则天生命中最后的15年。
不再年轻,却难以安度晚年——连继承人都没定好,依然在武还是李、子还是侄之间徘徊,这让武则天脾气暴躁,喜怒无常。
她居然派出酷吏来俊臣,审理豫王谋反案。
酷吏眼中,永远不会有忠臣和好人。再忠良的大臣,只要经他审理,必然也是罪恶累累、恶贯满盈——这些话,曾有一个八九岁的儿童,亲口对武则天说过。孩童都明白的道理,武则天却迷失了。
一片血肉横飞、鬼哭狼嚎。豫王身边侍从,哪里经受得起大唐第一酷吏的折磨?不得不承认豫王谋反。
一场冤狱,眼看盖棺论定,不料,却因为一个小人物,急转直下。
这个小人物,地位卑微,是个江湖乐工,名叫安金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