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连打了几个冷噤，一阵颤栗感沿脊背爬上来，使人寒从胸下起，汗从额上生，我终于意识到了今天是“七月半，鬼乱窜”的事故高发日。
我虽然以编鬼故事、听鬼故事、看鬼故事为专长，也喜欢体验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快感，但此时此景，不信鬼的我仍害怕这种更为真实的诡谲氛围。
看来，我的自持力比那端坐在危石正中的倪妹还不如，她那处巨变而不惊的修为真是世上少有。
我猛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喜欢现实中的恐怖气氛，竟不自觉地往倪妹身边靠过去。我特别害怕身后那洞中的枯骨，我烦它们，又脏又讨厌，虽然我自己将来的归宿也是。我死即鬼我怕谁。但这推理并不能使我更亲切贴近这些骨头，我终于坐到了与倪妹促膝相对处。
“你该不会再变鬼吧？你再变鬼肯定会把我吓得掉下崖去，变成真正的落水鬼的。”
“我已告诉你了，我都是在装神弄鬼，并非真的鬼。数千年来由于科学的极不发达，搞鬼之术才得以广泛的发展，由于我已是何家的族人，因此我是懂得不少搞鬼和捣鬼之术的。”
“什么叫捣鬼术？”
“你看过《聊斋志异》中那篇名《端云》的故事吗？那就是个著名的捣鬼故事，写的是有个叫端云的美丽姑娘，正当她被养母逼得无计可施时，一个神秘的秀才飘然而来，他用手指在端云前额上一点说，‘可惜呀，可惜！’就离开了。姑娘额上从此就出现了一个黑指印，并越洗越黑也越宽，最后成为人人避犹不及的丑女，养母所订的那桩婚姻也吹了，身价也低了，反而是她原来私下属意的一个叫贺生的郎君娶了她。结婚之后，那个神通广大的秀才又来到端云面前小施法术，用符水一洗，就使她的脸蛋重现靓丽。你看过这篇动人的故事吗？”
“看过看过，印象还颇深！”
“那个法术精奇的秀才名叫何生，乃是我丈夫的祖先，专做好事救人于水火之中，不信你去査《聊斋志异》的下卷！”
“臭美！你何以证明《聊斋志异力虚构的小说竟是事实？”
“事实就在你面前，我就会这样的法术！”
“不信！”
“不信，我可使你的小白脸转眼间黑得包公。”
“我不信，却也不能给你当试验品。”
“我告诉你方法后，你就会立即相信的。但学会了可不能拿来害人。”
“你先说说看，看我是否一听便会。”
“此法告诉你也无妨，古代术士炼丹，在白银、硝石、硫磺等共炼时，偶尔发现了三种透明的晶体，秉性奇特，把它磨成细粉加蜂蜜调成膏状后，储藏在竹筒里，应用时用手指蘸了涂在被施术者的脸上，当时是无色的，但随着时间增长，药会被空气、汗水氧化，就会变成黑色的氧化银，并牢牢地附在皮肤上，短期之内是洗不掉的。”
“啊！是化学药剂染色。但怎样去除它呢？”
“很筒单，先用少许碘溶解到碘化钾溶液中，蘸起它涂在黑色氧化银上，氧化银就变成为淡黄色的碘化银，再用大苏打水一抹，碘化银就会被洗去，皮肤原貌就会恢复。全部操作只需三两分钟就行了。但对于不懂化学的古人来说无异于道法仙术。”
“我真佩服你沉着机智有胆量，能在生死之前从容讲故事。不过，你能告诉我白银化合物的名称就更好，让我也增加一点捣鬼知识吧！”
“啊，时间快到了！9点正就是与硒石星人联系的惟一时候，你快把摄像器材准备好再说。”
我匆匆打开旷野工作的野战灯，把摄像机安放在“书巢”洞口的三角架上，只需按一下遥控就可自动对焦拍摄了。我接着为倪妹把剪刀和古老大漆碗准备好，放在那望夫石的中间。
此时倪妹已取出她贴身的宝贝——脉望发圈——何氏家族的魍魉来，正对着天空东瞄西看的。
我洁身自爱地退了几步，也仰头注视天空。在此关键时分，我忽然颇觉滑稽，如果这一切全是假的，我的一世英名可就算完了！
因为这些全是从倪妹那儿听来的，建立在一篇唐代猎奇笔记之上，照样去依葫芦画瓢，简直是小儿科行径，如遭惨败更是无脸见人。过去我编杂志，把这种盲从盲信的人当做嘲弄的对象，如果今天真的上当了，此后决难立足于世，只有闭眼一跳，喂崖下的王八算了！
倏地，天空中亮起一道紫铜色的闪电，头顶上方银河系星云中，一个阴暗部位突放异彩，有如爆发了一颗超新星，星光亮度忽然增大了数十倍，随着一阵流星陨落时的沙沙白噪声刺人耳中，有一道长丝状的光束闪烁着射到了望夫石上的凹坑处。
双膝因惊骇而抽筋，使我这不信鬼神者突地跪了下来。至此我才知道，下跪乃是身不由己的事情，是下肢神经支撑失效的结果，与崇拜和膜拜完全无关。
倪妹也惊了一跳，她退了好几米，不过不是往江边退，而是退到了我的身边。
为了掩盖双膝弯曲的尴尬，我就势抱着摄像机胡乱地打开了它，然后勇敢地站起来扶住倪妹，注目于光束集中的望夫石凹处。
沙沙声刚结束，就听“噗——”的一声异响，刹那间光焰四溅，从大石凹处猛地突兀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大鬼脸，足有两个平方米大，真是满脸横肉，眼如铜铃，嘴似血盆。也不知是在哪朝哪代记录下的这种庙门上的门环兽，外星人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吞口菩萨般的凶相来传递信息？也许是为了权威或者威严吧，鬼知道外星人是怎样想的！
大鬼脸开始说着略带合成特色的汉语声音：“我是硒石星人派来地球的第11个使者，恕我因遥传技术的限制，不能移身指点操作，但我们是迫切希望这次活体生命的传递能够首次成功。我再一次警告，因技术限制，一次只能传递一人，这是因为传递物载体——K介子的制造、积累和储存存在着限制之故。因此，我们希望去年发生的悲剧不再重演，如果你们两个人同时靠近我，我就会撤销此次接待计划。另外，请勿发出喊叫声，都会影响输送。”
“这次是倪妹女士单独前往，我只是帮凶——不！我只是帮忙的人。”我词不达意地说。
“是我倪妹首次单独完成与你们接触的创举，请特使赠与我仙丹。”
“这不是仙丹，请你使用近代汉语。这是K介子保真信息储存器，它会保证你身体、大脑中的一切信息及基因中的全部编码在分解传输后不会丧失。”
大鬼脸说罢从口中吐出一粒发光的椭圆球体，约有3厘米长。这球体径自飞进石上的漆碗中，诡异地滴溜溜直转，发出滋滋的怪叫声音。
那大鬼脸又张开巨口，伸出了手臂般粗的长舌，长舌尖端忽然破开，如蛇信子般左右伸探，似乎在作环境取样。
长舌刚一合拢缩回，就又再次张开，这次吐出了一阵强光，强光中七彩光斑如珠似链，穿插萦绕，最后伸缩了好几次后一闪光，幻现出一艘宇航船来。
那宇航船的外形较原始，还带有突破大气层时的整流罩结构。
按说它能瞬间完成太空旅行，完全用不着这种人类初期用的老结构，看来一定是在过去年代中，按照截获的地球人电视新闻里的图像而模拟出来的。太空船的下部有个舱门，正闪烁着两个中文老宋体字“入口”。
我和倪妹都无比激动，倪妹从手腕上取下她的魍魉，举到眼前，用眼光示意我取剪刀来剪断，然后端起光闪闪的漆碗接在下方。
当这一切虚幻的奇闻变成现实展现在我眼前时，过去对倪妹的不信任全部冰消瓦解，我顿时对这于妹子产生了无比的亲切感。看着她苗条的身躯衣袂飘飘，真像是一幅嫦娥奔月图的现代版。
突然，我的内心猛地冒出一股酸溜溜的巨大失落感。我为何不能随她一起登上飞船？挤一挤还是可以的嘛！进一尺则可一步登天，退一寸则遗恨万年。人在突发事件到来时常会身不由己，我竟强烈地产生了一种求外星特使通融一下的荒诞念头。
我用颤颤发抖的手剪断了倪妹举起的发圈，刚一剪断，就感到自己全身好像落人了冰水中，零度以下的空气激流般向我挤来，我咬住牙强忍着寒冷帮着倪妹扶住那越来越重的大木碗。
奇怪，风打着旋儿嗬嗬直叫着刮过来，但头发圈的断端却纹丝不动，两道绿色水线从断端直往漆碗中贯注。我们两双眼睛全盯在碗里面，咚咚的心跳撞击着全身。
那液体比水重，滴尽时虽只大半碗，却你有好几斤重的样子。
“倪妺，你喝不完就让我帮着你喝。”依我的看法女性中很少有一口气喝干两瓶啤酒的。
倪妺摇了摇头，丢掉她的魍魉，两手把碗夺过去，立即开始开口大喝起来，发出很响的“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倪妹脸上直冒汗，甚至好像还能看见热气从她头上袅袅蒸腾。由于从天而降的光柱光芒四射，我的野外灯早已相对失色。
那艘发光的宇航船离开大鬼脸约一米多高，它变幻着发出时冷时暖的色泽，使倪妹身上的轮廓光忽绿忽紫，有时还打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我的理智受到这非现实幻影的严重影响，就像我在拍一部幻想题材的录像片，所见所闻都在真真假假地暗示着我，这一切属于非真实场景，危险并不存在，在这样的氛围中，真是任何事件都可能发生，我就是这样丧失了理性！
当倪妹强忍着不适，喝完了那一大碗所谓的碳基生命置换液和K介子人体信息储存珠之后，竟回身给我一个蛊惑性的飞吻，随即几步跨向发光的宇航器。
我看见宇航器舱门迎她而开，她那如模特一般的玉腿已跨上门中伸出的舷梯。
都是那个飞吻惹的祸，我忽然滋生出一种强烈的追随感，迷糊中竟觉得倪妹是我的，就像嫦娥是后羿的一样，可不能让她被外星人掳去，或者说要被掳去就应该捎上我。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往宇航船舱门内跳。
“叭！”我太不幸运了！外星使者竟早就在密切地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的计划夭折了，我双膝挨了一鞭。这鞭便是那大鬼脸血盆大口中的舌头。我又一次丧失了自尊跪在了石头上。
眼看着宇航船的舱门缓缓关闭……
突然，从峡谷深处传上来一首非常离奇古怪的山歌声。歌声如诉也如谒言，分不清音阶和旋律，似女性嗓音又似男性嗓音，苍老嘶哑却又充满着青春的力量，其内容使人恐怖但又使人感到某种诚挚：
七月十五鬼门开，
牛头马面两边排，
哥走你的阳关道，
切莫追妹望乡台！
我好像被歌声催了眠似的全身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直到那宇航船忽闪了几下，“嗤”的一声，K介子那种流星的白噪音跟着消失了。过了好久，我才清醒过来。
光柱消失了，大鬼脸也消失了，而宇航飞船更早已无影无踪，一切归于平静，就像根本没发生过任何怪异的事情。但我单身一人伴着那盏野战灯跪在这悬江孤石上，却表明刚才一切绝非梦境。
抬头仰望中天，那儿有铁的证据表明刚才的一切皆是现实，因为有一颗造父变星正在那里闪闪发亮，除东升的月亮外，它是全天范围内最亮最亮的一颗星星。
半个钟头后，我全身的虚汗冷汗才一齐干了。我冷静下来，明白了自己正孤身处于险地的现实，而在“书巢”洞口的死人腿骨还陈列着恐怖的八卦阵。我急急把摄像机塞进防震包，提灯逃离了那恐怖怪异之地。回去的路走起来有点儿力不从心。
走到裂缝那中断处需跳越的地方时，险情发生了，因为我一手提着照明灯，肩上斜挂着的沉重的摄像包又甩来荡去，跟我本来就不均匀的步伐节奏极为抵触。当我单手从上方拉着二绺梭子草试着从断口荡过去时，由于草束太小，草根部承受不了我70公斤的体重，我就在半吊半跳时有负于生父生母地掉落下来……
我感到失去了一切依附，全身往下直坠，“坏了！”我只来得及这样一想，就顺着缺口中被山洪冲出的凹槽向下滑落。在我的感觉中，似乎很快就达到了跳伞员未打开降落伞时的空降速度。
我只牢记着抓紧那摄像包、三脚架和野战灯，那应当是我想停住下滑而用双手攀住救命草木的下意识行为。可惜它们都是随身之物而不是身外之物，竟与我以同生同死同步下降的方式一块往下滑落，伴随着我前去另一个世界——如果有另一个精神世界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