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阴谋,没有隐瞒,没有算计,只有你我。”这样的生活终究是假设,你和我究竟谁更狠心?如果最后的胜者是我,那么你会选择生,还是死?——楚君微
寝宫中,只有元玉梧一人。
她手中的青瓷小瓶里,看着似是不起眼的红色药丸,却有着一个可怕的名字,藏红花。这本是一味补药,可对于有身孕的人来说却如同鸩酒一般,一饮毙命。当初二哥看她身子总是病怏怏,于是劝她多看些医术,自己学了医,怎么说都是有好处的。
正是懂了医理,她才会用大黄、当归、干荷叶与藏红花研磨,制成了这几颗药丸。如今看来,二哥让她学医,真不知是福是祸。又或者世间之事本就祸福相依,无法辩说。皆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藏红花的的花语有二,一是,“不求代价的真爱,会令对方感动,并于不知不觉中,彼此相爱。”另一个则是,“如果人生没有了爱,就像在漆黑的隧道前行,没有方向,举步维艰。”
这花,入药可以救人一命,也可以置人于死地。花语的含义,也是希望与绝望并存。
所以她的人生,已经与爱字绝缘了么?
元玉梧又忆起了二哥离开她的那个夜晚。
叛军入城,昭帝自知毫无胜算,早早下令关闭各个城门,不准任何人叛国逃跑。
火光之中,向她快马奔来的那人是二哥。他冒死将她送出皇城,他们躲着箭雨,躲着烈火终于到了安全之处时,二哥却放她一人下马。
他说,“元家六代忠烈,二哥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他说,“去桑怀村等我,我保证一定去找你。”
他说,“你是二哥心中最勇敢最坚强的女子,三年深宫生活你都熬了过来,这次也一定不会怕。”
元玉梧甚至还能听得到二哥扬鞭的刹那,那匹枣红色的马儿嘶叫的声音。那是无望的诀别,那是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在桑怀村寻了唯一的一户客栈住下,安静的等待二哥。
一天夜里,一名男子一间间的敲开房门,询问是否有针线、剪子之类的物品。到元玉梧的房间时,她不愿多惹是非,因摇头婉拒。可房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她忽地看见一个人被扶着上了木梯,血顺着那人的衣袍流了下来,他的伤很重,眼神却很是清明,充满戒备。
蓦地,元玉梧想起了二哥,她不忍心置之事外,只愿二哥受伤时,也能有一个好心的女子肯出手相救一把。
于是,她对门口正要离开的那个男子问道,“绣花的针线和剪子可以么?其他的,我也再没有了。”
她曾经很喜欢做女红,可当那些灵巧的绣花针线从一个人的皮肉中穿过之后,她便对此再没有提起过兴致来。
那场面令她揪心不已,那位伤者不住的闷声叫喊着,在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中,宁兰玉无法不想起二哥,无法不想起一片火海的皇宫,无法不想起鲜血和死亡。
她冲到床边压着那人乱动的胳膊,用声色俱厉的喊叫来压抑自己心中的恐惧,“不准喊!眼下这乱世中能活下来已是不容易。而且你身边还有这么多好兄弟护着你,更是万幸了!你以为只有你疼么?他们一样也为你疼着!你若再乱动,只会让血流的更多,让你死的更快!那还不如现在就一剑结果了你,也算痛快!你说,想死还是想继续活下去?!”
房中立时安静了下来,床上躺着的那人不喊叫了,其余五人也都噤了声。
熬到次日午时,那人终于止住了血,却昏迷不醒。
一人见状,俯身向元玉梧拜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留下照看我家主子?我等必有重金拜谢。只因我们几个男子,毕竟不细心,恐怕将主子照看不周。”
这人,便是日后位高权重的正一品内大臣宋子凌将军。
元玉梧留了下来,两日后,那人已醒来了,只是十分虚弱。他们一行人似乎是行色匆匆,有什么急事似的,总之那人稍稍清醒之后,便道了谢匆匆告辞。
元玉梧仍是住在小客栈中等侯二哥。
一天夜间,那人竟然又出现在房门口,这次伤势应该好了很多。只见他不由分说的取了她的包袱,而后一把捞起她,放到马背上。
“我不管你在等谁,我保证定会帮你找到他。现在,你必须和我走,因为你很危险。”
元玉梧有些慌了神,脑中一片空白,抬头问了句,“你究竟是谁?”
那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的说道,“你救过我,现在有很多人想杀了你。”
言罢,他一扬鞭,马便飞出很远。他为了稳住她的身子,抬手便揽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在她惊异的神色中垂眸说道,“你太弱了,只会冲别人吼,这样是没有丝毫胜算的。”
马跑得那么快,呼呼的风声刮的元玉梧生疼。她咬牙忍住,却在清楚的感受到了铁箭从身边擦过时,再也忍不住的惊叫出声。她慌乱中,抬眼看见那人冷峻的面容,那样严肃,那样凌厉,一瞬间她有种二哥又回来的错觉。元玉梧不禁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紧紧埋进他的胸膛。
那人身子一僵,反手捉住她的两只胳膊放回到原处,他说,“闭上眼,不要把手放到我的身后,我便保证你绝不会有事。”
她依言而行,也果然如他所言,她一点伤都没有受到。只是在下马之后,她看到他的背上足有五处箭伤,鲜血淋漓,好不狰狞。
她笑,无奈又痛苦,“这就是你不让我把手放到你身后的原因?”
他也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在她的眼中那笑容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血色,“劳烦姑娘再救我一次,如你那日所说,我还不想死,也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
那一年,她十八岁,他二十四岁。
那一年,他们在漫天战火中,本不该遇见,却还是遇见。从此,爱恨纠缠,至死不休。
那时元玉梧若是知道楚君微后来会对二哥下那道“杀无赦”的旨意,是否还会出手救他,还会留在他的身边?
那时楚君微若是知道元玉梧竟然是险些令自己丧命的元振甫将军最疼爱的妹妹、若是知道她是前朝的皇贵妃,会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毫不留情,一剑杀了她?
两情相悦、不离不弃却终成了造化弄人、天命无常。
爱,相隔着家国天下,后宫佳丽,已经变成一件很遥远的事了。
手中红色的药丸,她迟迟不肯咽下。元玉梧手抚上小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努力生长,可他若是知晓自己的爹娘不可能再相守一生,他还会选择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么?
一定会的,元玉梧那么倔强,楚君微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们的孩子亦然。
她不忍心,不忍心就这样剥夺了孩子来到这世间的机会。其实,她是还对楚君微抱有一丝希望,尽管几不可见,可她不要死心。
元玉梧这样想着,便放下手中的青瓷药瓶。
坐到铜镜前,精心打扮自己,逶迤拖地的粉色水仙散花裙,外罩云缎百灵花香色纹相间的斗篷,白色宫锦带轻系在腰间。长发挽成一个简雅的坠云髻,戴上楚君微三年前送给她的那支凤凰簪,两只金翅如彩凤将飞一般。
她看着镜中眉目清秀的自己,勾起一笑。凤儿,飞罢,若能借这双翅膀飞出这九重宫墙该有多好?
临华殿。
徐途远远的看到元玉梧正向这边走来,三九寒天,他的额上却立刻冒出层层冷汗。“娘娘,”他上前一步行礼,答道,“宋将军正在殿中,您且稍等片刻,奴才这便去通报一声儿。”
“宋子凌么?”元玉梧脚步微顿,敏锐的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她说道,“公公留步,不必通报了。”
徐途面露难色,“娘娘……您稍安勿躁,且再等等。”
“我哪里不安,哪里躁了?”元玉梧笑,“公公不必跟着了,我自己会走路。”言罢,不顾徐途阻拦,推开临华殿沉重的红木宫门。
宋子凌立刻噤了声,闭口不谈方才说了半截儿的话,让开路行礼道,“微臣参见娘娘。”
“免礼。”元玉梧施施然走近,抬手虚虚扶了一把,笑道,“突然到来,妨碍二位了么?”
“不碍事。”楚君微缓步多过来,对宋子凌说道,“你先下去罢,那件事就按之前说过的意思办,十日之内,我要一个确切的答复。”
转眼间,临华殿只剩下两个人了。
元玉梧一反常态,凑近他,歪着头笑问道,“君微,你看我今日有没有什么不同?”
楚君微面色如常,答道,“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不同的。”
元玉梧沉下脸,抬手指了指他,“你可真是越来越无趣了,真要变成一位老人家了呢。”
楚君微忽然毫无预兆的伸手揽她入怀,紧紧圈在双臂中,低声说道,“你一进殿我就看到了,你今日戴了凤凰簪,点了胭脂,描了眉。玉梧,你很美。”
“嗯。”元玉梧靠在他的肩头,痴痴的笑出了声。
“你感了风寒,好些了么?”
“没大碍的,”楚君微揽着她,嗅着清淡素雅的发香,安心的说道,“不要担心我。”
“君微,我想和你认真说几句话。”元玉梧挣扎着从他怀里钻出来,仰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楚君微如此近距离的看着她,定定的看着那微卷的睫毛在她的脸庞上投下蝴蝶翅膀般的阴影,忽然展颜笑道,“那么,我会认真的回答你这几句话。”
“我们离开罢,去一个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元玉梧埋头在他的胸膛前,抿唇笑起来,“那里没有我二哥,也没有你母后,没有后宫,没有朝政。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我们的孩子。”
楚君微面色无波无澜,并不答话,伸手抚着她的长发,静静听着。
“我想,只有到了一片新的天地,离开这九宫之中,我们之间的困局才会迎刃而解。君微,像如今这般境地,我已是不敢爱你了。可我不甘心我们就这样结束,”元玉梧说着,双手渐渐圈进他的腰,“唔,你答应我好么?”
“玉梧,”楚君微面色十分冷静,淡声道,“继续说下去。”
“你我许久没有这样安静的在一起了,我不吵不闹,你也不发火。”元玉梧说着,落下泪来,她伸手抹去。闪着泪光,却唇角始终带着淡笑。
楚君微他看着她,眼底划过沉沉的痛意。双臂有力的圈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情深意重,像在呵护心尖儿上的宝贝。
“其实江山和你,对我来说并不冲突,更无矛盾一说。
一直以来,左右你我之间关系的,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如今,母后去了江南行宫,你二哥……便任由他去,你只要不再见他,我们之间就不会再起战火。
没有阴谋,没有隐瞒,没有算计,只有你我。”
元玉梧唇角的笑意渐渐凝固,“所以,你的意思是不会放弃皇位,不会和我一起离开,过只有我们二人的生活。对么?”
楚君微伸手,挡住她的双眸,也掩盖住眸中点点的期待。“在这里,我一样有办法过‘只有我们二人的生活’,相信我,你愿意么?”
“不愿意,”元玉梧推开他,“你让我相信你,我怎么相信?你敢不敢向我坦白,你方才在和宋子凌密谈着什么?”
“玉梧,和那件事没有关系,你冷静些。”
“你敢说你让他十日之内查明的事,和我二哥没有关系?”
“没有。”
“你说谎。”
“我说过了,我没有。”楚君微不由分说的伸手揽过她,不顾她的挣扎,继续说道,“玉梧,你一直以来都太固执了,你二哥……”
“不要再说了,”元玉梧打断他的话,“你放开我。”
“除非你说你不爱我,否则其他的理由我一个也不会接受,”楚君微也被她的反应激起了一把火,喝道,“别想让我再放开你,放你出宫?放你去找你二哥么?”
“够了。”元玉梧怒极反笑,“你知道么,其实我今日来找你,只是想让你给我一份推开你的勇气,给我一个再次放弃你的理由。”
“你太狠心了,”楚君微箍紧她的腰,迫使她不得不抬头看着自己,“我没有拒绝你,也没有放弃你。我不准你说放弃这两个字!”
“更狠心的是你,”元玉梧力气不及他,终是执拗不过他,带着几分决绝意味的依上他的肩头,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你最后的答案是什么——
尽管你不想,可你还是选择放弃了我。可你知道么,你这次放弃的,不止是我一个人。
君微,你会后悔的。”
没错,他会后悔的。会为他此刻的野心、很狠心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