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评价自己的成就，第一是金石篆刻，第二是诗，第三书法，第四才是他的画。我同意他这个判断。他诗写得真好，朴实而生动，浓烈的乡土气息浓烈芬芳。他的金石风格强悍古朴，非方家难以解读个中深味。
○王天兵：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齐白石的画的？
●芦苇：我十几岁就迷恋上他的画。
○王天兵：原作？
●芦苇：那时候没有原作。我母亲从图书馆借了一本《齐白石传》，我看了后很受感动，开始注意他和他的画。他的画有鬼使神差的一种吸引力，你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画吸引，为之心动。当然，真正把他读懂，也是到成年看了他大量的画作以后。
中国美术馆办过一个美展，展出了五个近现代的大家，齐白石、任伯年、吴昌硕、陈师曾，还有一个黄宾虹，都是巨匠，琳琅满目，可是最吸引我的还是齐白石。
○王天兵：到底哪些东西吸引你？
●芦苇：他的画里充满了乡土生活的情趣和魅力，这是别的画家做不到的境界。
齐白石三四十岁时，他为取得生活所需，给死人画过遗像，他画像的白描功底很深。我看过他给陈三立画的遗像。令人拍案叫绝。
○王天兵：陈寅恪的父亲。
●芦苇：看陈寅恪父亲的遗像，便知晓蒋兆和那功夫的出处。齐白石哪儿画过这种学院派的素描啊，但他画的人物结构啊，那个整体明暗，简直就是学院派。他的功夫哪儿来的？应该做研究。
○王天兵：画像师嘛，民间现在还有。
●芦苇：画像师常会把人画板了，把活人能画成死人，但齐白石能把死人画成活人。齐白石练过一种功夫，对方已经死了，生前也没有照片，子女给他钱请他画个遗像，他就凝神屏息地观察遗容，然后再画。齐白石的功夫很硬，不得了。
明清人物肖像，有些很厉害，形准传神极了，这是硬功夫。
○王天兵：齐白石在艺术上对你有影响吗？
●芦苇：他骨子里的那种乡土气，会浸透我的灵魂。我的爷爷奶奶全是农民，我母亲是农民世家，我自己也当过农民，所以，中国传统的农耕世家带给我的美感是深入骨髓的。《白鹿原》中的乡土世界就是我的美学根基。
……
当然，你刚刚说了这么多人，每一个人都是高山。
说说傅抱石吧。
傅抱石在中国传统绘画里找到了独特的一个现代诠释。傅抱石的画境，既是宋人的又是现代的，幽丽潇洒、妙不可言的。
○王天兵：奇怪的是我看《卧虎藏龙》的时候，想起傅抱石的画。
●芦苇：你点得妙！李安有些传统功底，是有出处的。
○王天兵：他的山水画有洋味。我个人很喜欢傅抱石，越来越不喜欢徐悲鸿。
●芦苇：傅抱石继承了宋人山水的真传。观其画入读宋人小令，意格悠远洒脱。徐悲鸿是个承前启后的美术教育家，他把西方素描训练方法引入中国，有意思是是他极为推崇齐白石，眼力很深。徐悲鸿的一些马、花鸟，还是美得惊人。但他的史诗巨制像《田横五百士》《愚公移山》等，我都不喜欢。
○王天兵：为什么？
●芦苇：直觉使然。他的大型历史题材画太实了，没有诗境，有图解之嫌。色彩也缺乏个人风格。
二、关于章诒和与周素子
○王天兵：你对齐邦媛的《巨流河》的看法？
●芦苇：好书！我对《巨流河》的评价是“家庭史记”！能把中国当今命运留给后世的就是《巨流河》。
还有一位大家叫周素子，女中文艺豪。她是学美术的，今年已经八十岁了，写了很多回忆录。写自己家庭亲友，写周围生活中的人。
我看她的书有看《史记》的感觉。她讲的都是小事，柴米油盐儿女情长、家庭琐事邻里亲友，但有史诗的韵味和格局。看似细碎实则坚厚博深，她的书会随着时间越来越珍贵，她的作品必成瑰宝。
周素子是大家。中国当代有文化价值的东西，当代人未必能意识到重要性。
○王天兵：章诒和呢？
●芦苇：章诒和跟周素子都有史家风范，但周素子令人亲近，而章诒和令人起敬，都是大家。
○王天兵：为什么？
●芦苇：周素子写大爱而章诒和写大恨，都是爱恨分明的女性。
○王天兵：至今没听你说过张爱玲。我知道你是“张迷”，张爱玲的东西都看过。
●芦苇：五四以后，能把中国世俗生活写到传神境界的非张爱玲莫属，鲁迅是另一个路数。中国在解放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乡村小说。张爱玲的《秧歌》和《赤地之恋》是解放后写的。张爱玲是通过细腻的工笔手法把中国人的真像绣绘出来了。她说过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丽的锦袍，上面爬满虱子。鲁迅若在世听到这话也会拍案惊奇疑为天人。
三、关于先锋戏剧
○王天兵：我们再谈谈孟京辉。
●芦苇：我看过他的一部话剧后就不看了。我要在背后悄悄地说一句个人之见：他跟现代戏剧有天壤之别。区别是一个是原创的，一个是模仿的。但话说回来，也是一种进步，不便忽视。
四、关于足球
○王天兵：你曾经说过中国电影的水平和中国足球是一样的。我们何妨先谈谈中国足球？国足刚跟泰国队比赛，一比五大败。
●芦苇：我说过中国有三大腐败行业，第一股票市场，完全是利用不透明的市场机制榨取民众钱财，是合法的圈钱运动。顺便说一句，我没一分钱的股票。
第二中国足球市场。中国体育的管理体制不能一概否定，体操队挺棒的，拿了世界冠军，但唯独在管理群体性综合性的运动时，这种体制运转不灵又烂又脏。足球需要配合精神，献身精神、团队精神、合作精神……这是中国民族性不大具备的品质。
民间的团体合作历来是封建朝廷特别提防恐惧的。到今天为止，民间组织仍然举步维艰。合作和配合对中国人来说，是难以跨越的天障。
中国人民团结是个神话境界。抗日战争的时候中国上百万伪军哪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像足球这样的团体性运动，就不适合我们中华民族。中国人合作历来都是很烂的，方方面面，不光足球这一项。中国人作为个体的时候，智商不低，素质也不坏，但是组合成一个团体往往就是很烂。
中国足球在这一点上挺身而出地佐证了这个结论。
五、关于台湾问题
●芦苇：“台湾问题”是二战遗留下来的问题。
台湾对于中华民族，在今天最为重要的意义是什么？中国历史几千年了，人们都说中国的历史基因不适合民主制，这个说法从袁世凯时代就有：中国人无法接受民主，中国人不可能有民主意识。但是台湾人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台湾人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实现了中国几代知识分子为之前仆後继努力奋斗，流血牺牲的一个目标，实现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中国民主制度。
这对中国的民族性，对民族文化的自信心是一个良性补充。
六、关于深化改革
○王天兵：那么你对中国大陆的深化改革有什么想法呢？
●芦苇：改革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的利和弊的真相还是缺乏一个公开透明的交流和讨论，依然是像邓小平所讲的：摸石头在过河。没有到一个冷静的理性阶段。这个目标相当遥远，但是社会的生存问题越来越迫切了，这会压过社会改革的目标……空气污染，水污染、食品污染，环境污染，当一切都污染了，试问改革对这个社会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种改革是否能提高这个民族的素质呢？恐怕有亡羊补牢之嫌了。上帝把这个民族命运限制在一个时间之内。环境毁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你真的有理想的时候，当你真正有了一切条件的时候，可能会发现已经不可收拾了，收拾是要后代付出巨大的代价，成为不能承受之重。
关于价值观的综述
○王天兵：综上所述，你从两个视角看电影，一个是否有明确的价值取向，一个是类型是否清晰。类型我们已经谈得比较多了。现在谈谈到底什么是价值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