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价值观是道德原则与品质。比如，《英雄》的价值观是为了统一天下可以牺牲杀戮个人生命。落后愚昧、甚至反动。这个电影制作精美，在文化的品质上是劣等货色。
○王天兵：以价值观来批评电影是不是会有危险？“文革”中就有这样的批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就是说你的主题是资产阶级的，你情节再好，也是垃圾。你这是不是一种“唯价值观论”，与“文革”观念有相似之处？我们从价值观批评电影会不会陷入这种误区？
●芦苇：泛道德论有危险，无道德论是荒唐。这是双刃剑。但价值观是人类对精神品质的诉求，有宽容精神也好，还是尖刻狭隘也罢，价值观都无从也无法回避。
在评论电影时把价值观放到无限大，这是误区。电影并不是单纯兜售价值观的东西，电影是艺术。价值观在电影里面只是基本的文化品质。价值观要是混乱，或者走偏的话，就失却了文化品质。同时，很多价值观无错的电影，却是艺术垃圾。
○王天兵：价值观是否可以多元？或者说，价值观完全统一了是否也有问题，那不成了思想专制了吗？
●芦苇：思想专制本身亦是一种狭隘的价值观。价值观是人类社会的产物，因价值观一统天下而造成的思想专制……中国“文革”是典型，那是人类的悲剧。
○王天兵：怎么判断价值观的优劣？凭什么说一种价值观是先进的或落后的？存在一种绝对的价值观吗？
●芦苇：对生命的态度是恒定的价值观，绝对价值观就是狭隘僵死的价值观。
○王天兵：这个价值观和所谓的普世价值是什么关系？
●芦苇：普世价值是人类几千年的发展追求，经过历史考验，现代社会所能接受遵行的一种价值观，比较理性、与人性相通的，也是相对可靠的伦理依据。
○王天兵：基督教的价值观也曾经带来了中世纪一千年的思想禁锢。我反对文化相对主义，但为什么我们现在的“普世价值”就是永恒的、不变的？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也被未来的人类所扬弃？我们在全球化时代、在转型期，不断面临各种各样的价值观挑战。价值观混乱不完全是电影界的问题。
●芦苇：是社会学问题，但会影响电影。看看朝鲜电影被影响的结果吧，一提到领袖就得捶胸顿足哭湿衣襟，不湿不是良民。
○王天兵：所以也不能太苛求电影。
●芦苇：电影不是价值观，价值观只是在背后起一个支撑作用、指向作用。
○王天兵：你能把你自己的价值观综述一下？你在电影中传达的是什么价值观？能不能用语言表述一下？
●芦苇：我的价值观融入在电影里边了，看过理应不言自明。我要是一个价值观的贩卖者，恐怕就是天下最烂的编剧了。
○王天兵：但是既然这么明确提到这个问题，而且你总是从价值观的角度批评别的电影，何妨交个底？
●芦苇：价值观只是生而为人，活命行事的底线，电影好、烂都与这条底线摆脱不掉干系。我还是站在比较传统的人道主义立场上，这是我的价值观。我觉得展现人道精神和人性是电影的终极价值。
○王天兵：“把人性看得非常重要”这句话怎么理解？人性是什么？
●芦苇：人性是“丰饶之海”，与动物与神灵的复杂性等同。面对人性如同面对大海，会感动也会恐惧。
○王天兵：张艺谋也可以这样捍卫自己的《英雄》：他说我展示的也是人性：人性中有需要专制的一面，帝王要先把敌人彻底消灭，但他的目的是永久和平……拉登、小布什，都持有这种类似的观念。凭什么说我反动？我只是展现这种人性的复杂。
●芦苇：拉登就患有“替天行道代天行令”的癔症，把自己与神等同。精神病院里住满了这号货色。这个价值观狂悖无知，离其还是远点好。
○王天兵：但能否在艺术中探讨？张艺谋会说：我这是在严肃地探讨，这个尽管有争议，但我有权在影视作品中探讨。
●芦苇：极端分子都认为自己有权力替天行道，看结果吧。张艺谋在做《英雄》剧本时脑子被人灌水了。这电影是拍给秦朝天下的臣民看的，影片如此愚昧，让大家顾全历史大局，皇上的圣意是替天行道的，足证现而今专制阴魂不散。
○王天兵：那你说价值观混乱的问题，和类型不清楚是不是紧密联系在一起？
●芦苇：一对孪生兄弟，相互影响。
价值观混乱，在讲类型时易犯错误，这种人很容易走火入魔，容易得柏杨谓之的“大头症”。
○王天兵：在艺术史上，有些作家是憎恨人类的……比如，我们都热爱的纳博科夫。美国小说家加德纳曾说：纳博科夫憎恨一大批人（hate a large group of people）。但我们并不否认他是艺术大师。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像契诃夫那样，既很尖刻又非常悲悯。你说过你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喜欢三岛由纪夫……他们的价值观我们是否也应该包容？
●芦苇：我对他们的价值观没兴趣，只注重阅读经验。人性是偏爱的选择，我偏爱契诃夫，可是三岛由纪夫偏爱神剑道。这个人若生在中国“文革”，不当草菅人命的西纠红卫兵才怪了。偏偏生在一个法制国家，狂热不得舒展，只好郁闷赴死。
○王天兵：但中国的问题似乎到不了这种自觉的层次，而是混乱、糊涂。与其说你在批判他们的价值观，还不如说你在指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观是什么。
●芦苇：因为缺失宗教文化，只有迷信，自我中心自我膨胀自我垂怜在中国已经泛滥成灾，这是劣质群体的特征。
关于电影梦与工作计划
○王天兵：谈话快结束了。最后一个大问题：如果完全对你没有限制，给你无尽的钱财，让你放开想象力，去写一个你真心想写的剧本。你写什么？说得更具体一些。
●芦苇：写我这代人的命运，父母亲这代人的命运，爷爷奶奶辈的命运。熟悉什么写什么，对什么有感情写什么。
○王天兵：那就是《活着》类型的。
●芦苇：我写剧本只有一个原则，只写我心有所感的。
○王天兵：你现在跃跃欲试，想拉个班子拍一个大票房的好片子？
●芦苇：我生性有点不信邪。他们都说要求票房，就别想有文化质量，有文化质量你别想有票房。这话也太自欺欺人！
《霸王别姬》票房也特别高呀！拍经典大片，一般来讲至少得一年。但我现在年龄越来越大了，该盘点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了，不能再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该珍惜自己的时间了。
○王天兵：芦苇这有块儿黑板，上面是他要做的事，我们读读……
●芦苇：看我那上面的计划，一大堆呢。
○王天兵：我们看看，念念，……太多了。“1983年严打”也列入了回忆计划了。
●芦苇：我要写点回忆录。再不写回忆录，害怕将来我老了以后，就忘记了，或者记不清楚了。
我插队的时候，在东岔河那一带待了三年。我想写那时的生活；还有一个是回忆自己“1983年严打”被捕入狱，在监狱蹲了十个月；还有关于文革，文革从我16岁开始，18岁下乡，到26岁时结束。
还有为两个电影：《霸王别姬》和《活着》，我当编剧的一些回忆。我要把它写下来。这两部电影，影迷们特别看重，一说起好电影就提这两部当例子。把经过写成回忆录，给影迷读者一个交代。
还想拍熟人和同学，他们现在年事已高了，都已60岁上下了。把他们回忆“文革”拍成纪录片。
这都是计划，伟大而渺茫。我觉得应该要重视这些问题了。
还有就是准备写的剧本。戈登的常胜军和太平天国作战……这能拍出个史诗来，拍得好可以向《阿拉伯的劳伦斯》致敬。
想去青海果洛藏区去拍一个有关当下藏族的小题材。
我写过一个电影提纲，抗日战争山东一个农村妇女的故事。她救了两条抗日战士的性命，这是我母亲奶奶那辈人的经历，我心有所感，坚信这个故事的魅力。
所以工作计划一大堆，剧本一大堆。梦想一大堆。可是岁月不饶人了，伟大的先贤孙中山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得加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