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面对女儿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轻声细语，小心翼翼，没有限度的耐心和溺爱。这在我看来太过分了，可他甘愿做女儿的软柿子，任她拿捏。他还常常偷着为女儿做一些我明确反对的事情。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反感到要去跟他计较，因为在我看来，那是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我甚至喜欢他有时也能放弃些原则，喜欢他也犯些错误，喜欢他在女儿强硬态度面前的软弱和可怜。
老公能犯点错误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更容易原谅我。当我后来在生活里什么都学会做了，完全能胜任一个家庭主妇的工作之后，他反而又不要求我了，主动承担了很多本该我做的事，让我过着安逸舒心的日子。到后来他对我已有太多的迁就、包容和爱护，已远远超过了我当初对他的期许。
我想，我们就做这样的两双手吧，相互扶持——在今后和更远的日子里。
我爱谬谬
在谬谬之前，我从未养过狗。
以前觉得一只跟随在主人身后不吠不咬不看家的狗，是人的一种陪衬和装饰，像手袋、配饰一样。我从没抚摸过一只狗的烫热的身体，也从未注视过一双狗的亮眼睛。如果没有谬谬，狗，对我来说永远都只是一些人的活的尾巴，一个移动的毛团儿。
谬谬是女儿执意要来的。养只小狗的愿望在她似乎是与生俱来，并在心里慢慢长成一棵大树，十多年来风呼雨啸，震耳欲聋。我勉强的同意，一是出于我对一个很少能接近大自然的城市独生女先天孤独的同情，二是我不想跟她泡蘑菇了，我再也没有耐心了。
女儿说，就叫它谬谬吧。同意，错中之错的意思，起码证明这是我们有意做的一件错事。事先讲好，假期一结束，就为谬谬另找主人。
谬谬是只小鹿狗。不长而熨帖的毛紧裹在它匀称矫健的小身子上，像一件合身的皮袄。全身基本是白色的，背上有几块褐斑，小脸是金棕色的。那像卷着的馄饨皮似的小尖耳朵也杂些金橙的色泽。它们坚挺着的时候像猫的耳朵，耷拉着时像羊的，双耳紧夹在脑后时，小狗看上去像一只偷鸡贼，那耳朵总之是不像狗耳朵。小鼻子是一团圆圆的黑，总像感冒了似的湿漉漉的。
第一次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谬谬那双几乎没有眼白的黑眼睛，荔枝核般又圆又亮。当你凝视它们的时候，它们竟以一种婴孩般的稚气神情黑漆漆地对视着你，完全没有狗和人之间的防备和敌意。你一想，它出生还不满三个月，没见过世面呢，也许它以为你是它长相不同可以信赖的亲戚。只是它眼中总有些不知所终的忧郁，像紧蹙了眉头似的。尽管它没有眉毛，那么一蹙，眉间的一抹白都给藏到褶子里去了。我想，它为什么皱这么深的眉头？幼小失怙。我的心顷刻之间就柔软了下来。几十年来和狗之间的厚厚的陌生，一瞬间就被它那一缕毫不掩饰的无助和乞怜的目光穿透了。
谬谬的名字喊了几天，这两个字就变得像它身上的一块痒痒肉一样，一触即发，敏感得让人不敢随意出口。当它熟睡的时候，家里的嘈杂声它是充耳不闻的，女儿说了一句“谬论”，它却“噌”地站起来，耳朵竖起如两片喝饱了水的小葵花叶子。我们从未听过这个小狗姑娘讲一个字的谬论，它却呱嗒一下把这顶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去了，就像一个聋子认领了偷听的罪名，令人惊讶和开心。
一次电视里正播一个美国原声片，飞快的英语道白中突然出现了诗神这个词：缪斯。谬谬立刻停下小跑，看看电视里面谁在喊它。这次它又当仁不让地成了“缪斯”，不仅抵消了“谬论”的冤枉，还略有所赚。只是，不知狗世界里有没有这个角色，狗的低吟和狂吠中是否有优美或深刻或平庸笨拙之分。
谬谬喜欢踱步子，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小尖嘴像个探雷器似的伸着，用的是那种一颠一颠的小跑姿势。细细看去，这小狗几乎不会四平八稳地行走，无论速度多慢，都是小跑着，不显着悠闲，倒有点落寞无聊，让人觉得不落忍，恨不得找个有意义的工作让它充实起来。
对它来说最有兴趣的事莫过于用尖利的獠牙粉碎东西。在这幢钢筋混凝土的方盒里，它逮住什么咬什么，把两颗最尖利的狗牙打磨得洁白晶莹，愈加锋利。电话线、拖鞋、钢笔、小绒动物等物件，都被它作践得不是粉碎就是窟窿洞眼儿的，女儿骂：“你坏蛋，你是一个小订书机。”我听着简直比夸它还动听呢。
当谬谬熟悉了这个家之后，就显出无人能比的放松和自由。睡觉的姿势除了侧身蜷卧、把嘴插进自己绕成的圆圈里，还会仰面朝天睡，把四个小爪扎楞着，赤露的粉色肚皮冲着天空跌宕起伏，像个袖珍的鲁智深。第三个拿手姿势，是平爬了拉长身子，把它尖尖的吻部向前放平，像只晒太阳的鳄鱼。它一天可睡十五个小时以上，常常睡得头都干瘪了一圈。这让每天睡不够的女儿羡慕不已：“噢，你太幸福了。”这个可怜的中学生捶胸叹息，拖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节奏念道：“你来帮我背，我来替你睡！”
假期眼看就要结束，女儿的新学期像一列呼啸着的火车眨眼间就要进站了。我开始为谬谬寻个新去处。
“你把谬谬送走，我就什么都不学了！”失信的女儿突然威胁我。
我没以为然。
很快就有几家愿意接纳谬谬。本是想请人帮忙解决这个小包袱，可现在倒轮着我为它选择一个我看得上的条件优越的殷实人家。就好像谬谬是我旧式的女儿，我要把它嫁到终身有靠的婆家去。
女儿没再闹，也不觍着脸求我，静静地说：“妈妈，我就要过生日了，你把谬谬作为礼物送给我吧。等过春节，你再把它当压岁钱送给我。以后过所有的节日，你都把谬谬送给我一次，我就再也不要别的礼物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
我觉得我再多说一个字，就等于自愿加入纳粹的行列。
谬谬日益活泼可爱，日益依恋和取悦全家人。
每天下班，你走在楼道里，它早已焦躁不安地伏在门边听你一个个渐近的脚步声，那对它显得很漫长。不耐烦时，它就左突右奔，以消磨难熬的时间和平息体内的兴奋。终于见到亲人，它就疯狂地欢呼着扑上前，人立起来，一定要行个吻面礼，否则就不肯罢休。这时，你把手贴在它薄薄的两肋，那一颗因兴奋而加快怦动的心脏，就在你的掌心突突跳动，让你感到一个小生命的贴近。你会得到一种被需要的满足和感动，尽管它来自一只心地单纯的小狗——任何人都不能表现得像它那么毫无保留了。半夜四点钟回来，谬谬也立刻瘪着小脑袋晕晕倒倒地起来迎接你，一个程序也不肯省略。它因高兴能激动得洒下几滴尿，就好像眼泪的意思，一点也不难为情。
谬谬迎接主人的热烈程度总是和你出门的时间成正比。有一次我出差走了半个月，回到家，谬谬连觉都不睡了，半夜醒来看它蹲坐在床上，身上的小旋儿像酒窝盛满了夜色。它凝望着我，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要把没看见我的时间都补回来。
谬谬对门有着先天的警惕，它从不允许别人关闭任何一扇门，即使它在屋里熟睡，当它发现屋门关住了就会专门起来去无休止地抓挠，直到人为它打开。与它不相干的屋子的门也被它这样管着，它尤其不允许屋里有人的时候把它关在外面，它不仅抓挠，还冲撞：为什么你进得我进不得？撞坏这扇烂门！它喉咙里尖锐的声音比语言更明白无误地说着这些。它在争取随意进出任何一个角落的自由，它一定要得到的是那个权利。在这一点上，谬谬都胜过了女儿和她的同学，他们在学校的信件被老师扣押一个学期，都不敢去要，更不要说敢去抓门了。
谬谬常在扑打玩耍的时候放响屁，一定是劲使大了。它会被自己发出的滑稽声音吓住，像被突然打了一枪。它异常惊慌地停下来弯曲了脖子去盯住它的枪口，好像再响一枪它就能抓住子弹，可从来等不到。它在自己的身上制造敌情，头是自己，屁股是敌人，敌人的进攻从来都是出其不意，防守就每每落空，头永远战胜不了屁股。
平时骂人的话里有一句算比较厉害的：“你不是人！”那天谬谬挥霍食物，弄得满地都是，我就想骂它一句厉害的，想到了这句，我喝它：“你不是狗！”骂完了，感觉怪怪的，一点都不痛快。它不是狗它是什么？它似乎并不在乎呢。
一天取了购房款，将它们放在床罩上，看上去沉甸甸的一堆。从来没有一次经手这么多钱，我心里感到异样。看上去它们也不像是会突然长出翅膀，我却禁不住不时地看看它们还在不在，似乎已经预先体会到了失去的危险。
谬谬看到这些陌生的东西，凑上去嗅一嗅，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过，就像越过自己的便溺一样。它对待钱的态度，特让人惊讶和新鲜。
谬谬在家里是第二个女儿，虽然长着另类的脸孔，却也是越看越俏丽，可以和姐姐媲美。姐姐在的时候，总是表情生动地滋事、抱怨，惹无穷无尽的烦恼，是个又让人怜、又让人恼的冤家；可谬谬不是这样的，它从来给人温暖和安慰，没让我生过它的气。我总是不由自主地问它：“你喜欢妈妈吗？你说呀。”女儿就烦了：“你怎么永远都问它同样的问题？！”我说：“可它从来都没回答过我呢。”我想，我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的。
相伴有五六年了，我除了爱抚谬谬，从没打过它一手指头。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盛装的女人一边骂一边猛抽怀里的小狗，一路上都不住手。小狗乖乖地一下一下抽搐着，它的身体只有谬谬的三分之一那么大。我看着难过死了，不明白那女人究竟是怎么了。
有一天谬谬的一颗小尖牙掉了，就是在人嘴里被称为“狗牙”的那颗。察看对称的一粒，居然像小孩换牙时那样晃动着，才知并不是啃硬骨头给硌的——谬谬在正常地发育长大。
这让人有些惶恐地联想到它的未来，在它掉牙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这些。换了乳牙后，虽不存在教育问题，可它的体重已由初来的时2.5公斤增至8公斤，给它做狗饭不仅成为一件艰巨的的硬性任务，而且也成了一个经济负担，因为它只吃肉。它是个小狗姑娘，会不会有一天像少女似的来月经，我没养过狗，一点不知道。真要是那样，怎么帮它？我还确切地知道，狗长大后一定要求偶的，像猫闹春一样，到那时，被我束之高阁的谬谬得不到丈夫岂不是被荒废了。就算给它随便包办一个，它也不挑剔，接下来又得约会、怀孕、生产、坐月子，那几个小儿女又怎么安排？更严重的是谬谬总有一天会先死的，或病或老或因意想不到的原因，我们就将平白无故地经历一次像失去一个孩子似的悲伤。从一只狗开始体验死亡，犯得着吗？女儿会怎样？她比接受一个亲姐妹还要愉快地接受谬谬，她有时扳过谬谬的脸和自己的并在一起，问我：“看我们俩长得像不像？”我说：“一模一样。”即使用把它出送的方式避免面对死亡，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无论送去哪里都比看着它终老更让人难以忍受。那就好像从此以后与家人失散，永远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茫然和疼痛的牵念。你忍受不了不能亲眼看到它的结局。即便它始终都在自己的眼前，我也每天都怀着一种隐忧，怕她会突然地离去，就像人和人之间常常发生的那样。
养它之前就有很多人警告过，动物的可爱最终会让人伤心的。养过的人都不敢再养，就像不敢揭开旧伤疤一样。我二姐的爱猫被邻居家暗算，她不仅哭得昏天黑地，而且更加认定人比畜生险恶一千倍，从此看邻居像仇人似的。我想她心里一定存着报仇的深念。本是出于爱而养动物，结果增加了恨。
可谬谬对我们家是有贡献的。
它是女儿游戏的玩伴，平息过她成长中多少的烦躁和寂寞，像小姐妹一样爱她温暖她，而父母却无法做到这些。
它对我也有意义，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再次做母亲的愿望，我像怀抱婴儿一样抱它，它目光里的内容绝不少于一个孩子。我为它洗澡、做饭，它认真听我讲话，一直都对我满意，就连我饿着它的时候，它也只用小爪轻轻拉我的胳膊，从不发火，也不跟我吵架。
谬谬对爸爸也是深情的，知道他的呵斥是他独特的方式，从不会伤害自己。它倚在他的身畔陪看电视，当他笑的时候就抬头呼应。
当一家三口为了朋友聚会要各奔东西的时候，最后总会因为谬谬需要照顾而留下一个，使家总有人守候更像个家，而不是空巢。
谬谬在家里充当了多少角色啊：被亲吻的小毛团儿，被抚摩的手感最佳物，接受拥抱的小体积，倾听废话和甜言蜜语的对象，熬夜的陪伴，每个人回家的欢迎者，一喊吃饭来得最快的那个孩子，早晨的闹钟，敢用小舌头亲昵屠刀的天使，做了坏事有羞耻感的藏匿者，天真和宽容的榜样，会观察别人脸色而决定卧在哪里的小滑头，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凑的忙碌分子，因为恐惧而狂吠的胆小鬼……
一日，我告病在家，看到了谬谬白天的全幕。除了追着阳光睡觉之外，它常常蹲坐着，佝偻着腰，像马上要朝后倾倒过去的样子。它目光前视，非常凝注，可又像是一无所视；内心冥想，陷得很深，可又像是一无所想，一副衰败的样子。让人大吃一惊，它怎么突然从婴孩就直接进入了暮年。
谬谬，无论我对你多么好，我还是对不住你的，因为到现在我都没给你找伴侣，令你常常神情忧伤，生命憔悴。看来你此生只能做妈妈的老女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