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我俩到深圳参观全国书市。走在繁华的街头，眼见前方的高架桥上由右向左驶过一辆车，我们共同目送着，习惯再看到它的尾部。可那车半天不露尾巴，搞得我们一直张着嘴。Z惊讶地喊：“哎，看，看，长车！长车！”我们俩都懵在那里，最后才看清那是一列经过市区的火车。爆笑之后，觉得“长车”的说法挺恰当的，现在的火车都不烧火了，可越来越长。
有一次在上海的南京路，我和Z看到街边的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屈臣氏”。我记得这是个品牌，但不知是什么产品。Z思索着说：“这个‘屈臣氏’，就是屈原老婆的名字。”我觉得她的解释真是字字恰切，令人无比快乐。
Z身材匀称，面容娇好，内心善良单纯，身体健康柔和。可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自卑感，说话总是羡慕着别人。她最多说的几句话都是对自己的批评，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总之她对自己就像一个作者对作品的那种挑剔，期待着更加完美。有一次我跟她说：“你既然对自己那么不满意，那我跟你换零件儿吧。”她干脆地答应：“可以，随便挑。你要换哪儿？“换胸。”她一下就笑倒了。
她是我们汉文编辑部曲线最优美的女编辑，维吾尔文编辑部的男士们都毫不掩饰地倾慕于她：“喂将——哪个有福气的男人把这么好的丫头娶上了！”他们既艳羡别人的三生有幸，又叹惋自己的此生无缘，好像他们一世的幸福都系在女人的胸脯上。
有一年的六月份我们俩去周庄。在那里我怂恿她买了一件小蓝碎花的旗袍，为了穿着在旧屋边照相。她窄肩隆胸的身材穿上旗袍非常娉婷，走在那个小桥流水的景致中极其相宜，好像是周庄的女主人一样，令很多游人侧目感叹：“啧，在这里就应该穿这种衣服。”Z还嫌不够，买把印着佳人图案的小团扇挂在胯边，时不时地扇两下。我欣赏着她：“瞧，你妖得就像个旧时的风尘女子。”她刚要笑，又立刻换上一副郁闷的样子：“哪有这么胖的风尘女子呀！”
Z后来决意减肥，要改变自己的形象。其实她是那种丰满而喜人的类型，杨贵妃式的，根本算不得胖人，但她还是想重塑自己。减肥的办法是减少饭量，增加水果。一段时间坚持下来，人是逐日苗条轻盈，脸儿却眼见黯淡憔悴。
在爱美的问题上，Z表现出顽强的毅力。我们同去俄罗斯，她硬是穿着一双高跟鞋亭亭玉立地走完了全程。姿态好极了，可腰累坏了，总是喊疼，后来就走哪儿坐哪儿，大减美女精神。回国以后很久没穿高跟鞋，矮了好一阵。
睡眠，是减肥以后Z还能唯一保留的不用顾及的享受。她睡觉的那种酣畅和香甜，真令人羡慕，尤其是让有时失眠的我感到嫉妒。你这里枯坐长夜，恨不天明，她那边大梦连天，小呼不断。“砰、砰、砰”，我故意弄出点噪音吵醒她，她转过梦游者的鬼脸，黏糊糊地说：“想不通，怎么会睡不着！”又倒头回了她的旧梦。“睡不着”，是Z此生永远都不会懂得的一件深奥事了。这种无知的幸福谁又不想拥有呢？
Z醒着时曾多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如果睡眠能像礼物一样地赠送，我一定会送你一些。”尽管我一秒钟也没得到，可依然深受感动。同情，对失眠者是唯一的慰藉。
Z也有睡不着的时候，那是因为等同伴，等着为她开门。多晚都没有一句怨言，你一抱歉，她会说：“没关系，我的觉好睡。”她就是这样，帮助别人一定彻底，不让别人的心里欠账。还有一种时候Z是不睡觉的，那就是有一只蚊子在屋里飞来飞去。每当这时，Z便蹿上跳下地打。她的准头差，蚊子打不着，自己跌落到床下面去了，又不出声，害得大家紧张。
说也怪，Z被蚊子咬过，就会起鸡蛋样大的包，几个包就把她的腿变成发育不均的红薯。抓挠后肿如黄杏，惨不忍睹；痊愈后变成暗黑色，经年不去。
那年我和她在绍兴，她整天捧了脚踝治疗她的大黄杏，不断地抱怨绍兴的蚊子太狠毒，她情绪沮丧，直至怨深成恨。我宽慰她：“想想看啊，这些蚊子是那些曾经咬过鲁迅先生的蚊子的后代，你现在体验了鲁迅先生当年相同的痒痒呢。”她听了以后，似乎平和了些。可晚上我听到她在给总台打电话：“快，快，我们房间里有一只大大——的虫子。”听上去虫子比飞机都要大。马上就有一个船老大模样的人进来，手执一根长长的竹竿把屋顶的大虫子击毙了。我分明看到那人脸上忍俊难禁的表情。
Z平日里是极慷慨的人，在钱财上只允许别人欠她的，却从不允许自己亏欠别人。有一次我们从武夷山下来，回程八小时，路上没吃没喝。停车的间隙，她不知从哪儿神速地搬来一箱红富士苹果，有十斤。我当时正在晕车，头都抬不起来。黑暗中一个又大又光滑的苹果就送到了我的手上，咬一口，清脆酸甜，像一剂良药。当时我们一行的伙伴只有六人，同车还有些不相识的人，很多苹果都被Z分给了他们。有个胖大男人一气儿吃了三个，忍都忍不住。
Z也有很精明、很难对付的一面，尤其是当面对谈判性质的事情时，她身上就表现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坚定。但她把谈判搞定后，合作者还总像朋友一样和她保持着长久联系，常常寄给她各种土特产，我们还时有分享。
跟她一起上街买东西是件有趣的事。商家一推销，她就一律说：“太贵了，太贵了！”说完了这句话再问多少钱。她一开口砍价，我们就听不下去，赶紧装着不认识她，躲得远远的。然后就听她不断地说：“不可能，我一分钱也不会加！”每次，她总能按自己的价格买到那东西。赵本山有一次说自己当年经商最大的体验是：“商人商人，就是专门让别人受伤。”这一定是真正的秘密。Z可以算个反伤害的能手。我们和她买一样的东西，总要多付三分之一的钱，有时更多。这样算来，Z的一生又比我们多了不小的一笔财富。
Z既有职业女性的精明和利落，又兼有点农村大嫂的迷信和憨态。在武夷山的虎啸岩，她求了一签，似乎不太好。旁人问如何不好，她紧抿嘴唇，讳莫如深。后来一定要去厦门，又一定要去南普陀寺，我想这一定是为了去化解那令她不安的一签。她内心深处是相信的，这种虔诚来自于她的家传。
春天的阴历有讲究，二月二龙抬头，Z的儿子要剃头，既不提前，也不推后。她望子成龙的虔诚心愿最终变成了现实：儿子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Z这个女人呀，不仅美丽，而且有福。
养野马的女孩
编辑和出版《野马：重返卡拉麦里》这本书，起因是与一个女孩子的相遇。
有一次，偶然在《丝路游》杂志上读到几篇写野马爱情的故事，觉得耳目一新，但并没有继续深入关注，也没有想到把这样一个题材做成书。后来有一天，一个陌生女孩来到我的办公室，说是我的朋友、《丝路游》主编段离女士让她来找我的。
她就是写那些野马故事的人，名叫张赫凡。
猛一见到张赫凡，我的心里“哎呀”一声吃惊不小，不由得想多看她几眼：她是我近距离见过的肤色最黑的中国人，而且是个中国女人，而且是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子！
她皮肤上的那种黑就好像是被颜色浸染过的，浸染得无微不至，均匀而细致，把每个毛孔都渗透了——脸颊、额头、脖颈、小小的耳朵、细细的胳膊，还有双手，全都是一种颜色——被戈壁烈日和劲风长年熏烤、涂抹的颜色。后来我在她的文字中读到她和野马相对时的倾诉：“让烈日将我晒成你的颜色，直到灵魂也变成你的颜色。”这真是质朴的写实文字，是一点也不夸张和做作的真情流露。
张赫凡虽然黑，却是一个漂亮的黑姑娘，神情超然、体态轻盈，我一见她就好奇上了：她是如何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在戈壁滩上饲养野马的8年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她就不在乎自己和其他女孩子的区别吗？她羡慕她们吗？
当我抑制不住地向她提问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唐突，因为我们只是初次见面。但张赫凡却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而且说话的频率像一阵疾风，快得很，让我插不上嘴。这个轻轻松松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经历就像对自己的那张脸，丝毫不加粉饰：曾经的憧憬，现实的失意、挫败感，愚蠢的念头和选择，和野马无言的神交，在和动物平等相处中得到的启蒙和教育、生活的顿悟，疼痛、欢乐……全都被她平平淡淡地说出来了。她的话语在我的耳边清脆地响着，更让我的心沐浴在一种清新的空气里。她说，自己一直难以接受中央电视台《讲述》栏目的采访，因为他们的期望太崇高了，而自己并不是那样的。
我看着她，觉得她像旷野里的某种植物，她的表情和语气是那样朴素、真实。我想，这样的人绝对写不出一句有水分的话。
于是从那一天起，一本关于野马的书走进了我的生活，成长在我的日子里。作为一名编辑，我乐意成为它的“助产师”。
张赫凡带来的手稿有8万字——是从她8年戈壁生活写下的几十万字日记中整理出来的。这一点让我感到踏实和可靠。因为目前出版社有不少作者都是那种为出书而写作、为出书而制作的人，他们的作品中欠缺很多的东西——耐心、认真、积累、真挚和充实，唯独不缺少字数。而张赫凡并不是一个对写作在行、对出版一本书有认识的人，她只是一个在自己艰苦的工作和平凡的生活中强烈地感到有话要说、不说不行的人。她在野马中心没有长明电的寂寂长夜里，每一天都面对旷野写下自己内心的独白。这种写，就像她的一种生活方式，也像她每天要汲取营养——从她自己开掘的泉源：与野马的相识、相知、相通、相爱，都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仅这一点，就给同时代的其他人提供了一种迥然不同的人生状态和内心景观。
当我第一遍读完原稿后，我的心是欣喜的，我觉得书中的内容超过了我最初的期许。它不仅是作者对自己8年工作、生活的主观体验和感受，更具有可靠的客观性——对野马这一濒危动物的生存、繁殖、生活习性、族群关系、恋情、婚姻、疾病等自然状态的近切而入微的观察和阐述，它还是一个养育野马者的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是一个对生态问题有自觉认知的人的心里话。它对科研和实验都具有一定的借鉴和参考价值。而对于更多的普通人来说，它则为他们讲述了新鲜有趣的动物故事，教会人们对动物的理解和爱。其中有的故事写得非常动人，连我这个编辑在加工稿子的时候，也被感动得几次为野马的命运落泪。
以前我只关注人的世界，并不知道还有一个马的独立世界，是张赫凡给我打开了通向这个世界的门——这个戈壁女孩简直就是野马的代言人。
她讲述的虽然只是野马的故事，但却给了我们重要的启迪：在地球上像野马这样的动物（包括植物），有的已经永远地灭绝了，有的还像野马一样在为继续生存而苦苦挣扎。它们都有着自己精彩纷呈的生命，有着自己短暂的一生和不可人为剥夺的生存权利，它们和自然、人类是一个“共同体”，也恰恰是人类生存和进化的朋友。野马、藏羚羊、鸟类等都莫不如此。可作为人类的我们，每天在有滋有味品尝生命的各种味道的时候却很少去意识、思考这些呀！这正是我们需要去学习、去觉悟的，这样我们才能对大自然和野生动植物怀有一种尊重与谦卑的基本伦理态度。
张赫凡为我们的世界和思想开阔了新的视野。可她自己的世界却很小，她的想法也很简单。
她现在已工作到第十个年头了，从未走出过新疆，不知道我们所说的内地是什么样子，没见过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从未乘坐过飞机，也很少乘坐火车。因为她的世界在荒原，在茫茫戈壁滩上。
那天我们去野马中心收集资料，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在拍摄间隙她飞跑回自己的宿舍，我们不清楚她干什么去了。出来时她换上了一件漂亮的太阳裙，跟我们一起合影。
在制作封面的时候她问：“能让我在封面照片上的皮肤显得白一点吗？”
荒野廖无人迹的环境，每天头顶烈日在马舍里的特殊工作，都没有改变她——一个女孩子对美丽的向往，对日常的热爱。她说：“我最羡慕的就是能顺利结婚、生孩子，居家过正常稳定的日子。”
这些单纯的举动和想法来自她可爱的天性，也透露出她生活中的欠缺。
张赫凡现在每月有1100元的工资，已是野马中心年轻人里的高收入了。按他们的工作性质和环境，政策规定应该有风沙补贴、野外补贴、误餐补贴，可因为经费短缺，这些都得不到兑现。那里的领导和职工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默默奉献着，让那片覆盖烈日风沙的荒原承载起自己所有的艰辛、苦涩和孤独，当然，还有一份与众不同的快乐。
目前张赫凡正在攻读养殖专业研究生的课程，她每天都在野马中心的宿舍里念外语。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出去进修充实和提高自己。
我真心希望她的愿望能够实现，因为她毕竟是全中国养野马的唯一的一位女大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