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里边的人全都对艾依提儿马有所顾忌,因为他是老大最亲近的人,一拳能打翻许多人。五年前他在南疆某县城喝酒闹事的时候,老大找到了他。艾依提儿马原先是县土特产品公司的工人,公司破产以后他失业了。他动不动就喝酒撒风,在街上充当好汉。那次偶然的相遇中“老大”和他相识并喜欢上了他。因为他有健壮的身体,粗鲁愚笨,正是“老大”需要的人,他答应给他很多钱,带着他一块儿来到内地,让他在“少林寺”里练了一年的功夫。艾依提儿马也没辜负“老大”的苦心,学好了拳把式,在老大几次争市场、争雌山鹑和争声誉的对手战中,他大打出手,特别卖力。他的脚上功夫非比寻常,一脚踢到一个人的肋上,三根肋骨就被踢断了。
艾依提儿马在深圳的奇曼山上训练了几十个人,让他们穿上用薄钢做的挡箭牌保护自己,从此以后,在队列前举着老大送的一万元的日本战刀,取得了战斗的决定性胜利……
经过这些事情以后,艾依提儿马的名声在同乡中远近相传,有些愚蠢的人毫无顾忌地赞扬他说:“他是我们时代的沙德尔英雄,赛依提好汉!”这个黑心肠的蠢货听到这些话时觉得很是得意。
艾依提儿马这个笨蛋是这地方的“鹰”,是“雌山鹑”和老大之间唯一的中间人,同时也是传达老大命令的使者。
这些人中的哈西木瘸子,二十五岁,大个子,头发乌黑卷曲,但是样子好像死尸一样难看。特别是他阴森可怕的三角眼和薄嘴唇上总是带着一种恶毒的笑。他就像是斑鸠一样到处寻找屎尿脏物,脚爪都脏了,心肠又黑又狂妄,他负责教育“雌山鹑”。新抓来的孩子首先交到他手上,他非常粗暴无情,孩子们稍有过失,他从不放过,总是严厉惩罚。他对孩子们的惩罚种类繁多,有打耳光、砸拳头、用脚踢、用细铁丝抽、捆手脚、整天不让吃喝、吊在风扇上旋转、用烟头儿烧身、割筋……
乃再尔初来时,这些折磨全都经受过了,经受得住的基础是身体年轻健康。再加上他心里想着离开这个地方,想着回家见父母,这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但是和他一起被抓来的安尼瓦尔和阿地力却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哈西木瘸子的暴行摧毁了他们的意志和精神。
哈西木瘸子训练“雌山鹑”一般需要一周。首先他在一碗热水里放上一块香皂,让孩子们用两个手指夹出来,如果孩子们不能敏捷地夹出来的话,他就一面烧他们的手一面狠狠地抽他们的耳光。这些事情往往会落到那些笨手笨脚的孩子的头上。哈西木瘸子还给衣袋里放上硬币,让孩子迅速地夹出来,如果他们不能,也要挨打受罚,如果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出来,就奖励两三块钱。每当训练的时候哈西木瘸子的嘴就憋不住了。
“你怎么像被赶到屠宰场的羊一样发抖呀?镇静些!你的眼睛盯着衣袋,手的动作敏捷些,拉展上衣的衣襟再下手!……脚掌别着地,用脚尖走,大胆些!我是用心在教,我就是这样学的……儿子娃娃要有两颗心:一个是男子汉,一个是勇敢!……”他大声训斥着。
练习一两天后,哈西木瘸子在屋子中间拉上细绳,细绳上挂着各式提包,手提的、肩背的,有拉链的,有扣子的……细绳的两头各装一个小铃铛,孩子们要迅速灵巧地打开提包,如果谁不小心,铃铛响了,孩子就要挨打,然后被强迫反复地练习下去,直到学会不让人察觉出来……面对这样的遭遇,很多孩子都后悔被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但是归根结底,他们要在哈西木瘸子、艾依提儿马、毛拉吉、猫头鹰这些老练小偷的恐吓下成为熟练而精明的扒手。
挖墙洞的盗贼,嗜血成性的强盗,他们的非凡身手都是从小时候偷鸡摸狗开始的,这是一条真理,他们就像钻进洞里的蛇,无论你怎样拉它的尾巴都拉不出来,走上这条绝路就永难回头。这些人现在为了钱什么都干,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他们是如此迷恋钱财,说到钱就会从高墙上跳下来去抢,看到钱眼睛就会瞪圆,露出贪婪的本性。
这地方老大统治所有的一切,在老大面前,所有人只能百依百顺,俯首听命,他的每句话都被当做珠宝。在他周围总是说“是”的艾依提儿马、毛拉吉、哈西木瘸子、猫头鹰之类的人,愚蠢、贪婪、狂妄,整天无所事事,就像落在屎尿上的斑蝇。
老大的本名是艾则木,认识的人起先叫他艾则木圆鼓,后叫他艾则木伤疤,最后就叫他大艾则木了。
他十五岁时跟着哥哥沙依木笨蛋,起初在兰州、西安,后来在北京、上海等地学做生意。在他十七岁那年,他哥哥因牵涉进一桩海洛因案在上海被捕,被判处无期徒刑,并没收了全部财产。艾则木没有钱也没了保护,当时他无法忍受和哥哥离别,对被没收财产耿耿于怀,对海洛因生意也感到厌恶。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他从不接近这个东西,而是用他哥哥留下的一点钱做起贩卖人的生意。几年来,他欺骗边远贫穷地区的孩子,把他们抓来卖掉,从中捞了许多油水。他的钱越来越多,独立办事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周围网罗了一些人形成了小帮派,以帮派的力量在几次争市场、争人的战斗中获得了胜利,在上海之后又在广州扎下了根。这之后,大艾则木便成为这群狂徒的头目、管理人和偶像,其他人像飞蛾一样旋在他周围,听他发号施令,无条件地服从他……一月月一年年,大艾则木进行欺骗等下流勾当,施展野蛮行径,把像自己子女一样纯真的男女孩子变成消遣物,把社会上最低下最黑暗的角落视为最优越的赚钱场所。
从此以后,大艾则木通过让周围几个忠诚的猎鹰去抓小猎鹰,小猎鹰的手再抓市场之类的好办法,很快地敛了财。他用许多人的泪水和痛苦做代价换来了不洁净的钱,一心过起安乐生活。他的手伸得很长,人虽然待在广州,却能抓住上海对手的气管。他小时候,就从哥哥沙依木笨蛋那里学会了这样的流血致富的方法,他成为最傲慢、最庸俗、最贪婪、最无情的人的代表。
在花天酒地和醉生梦死中,大艾则木虽然沉默寡言,周围的走狗却是清醒的,在这样清醒的“耳朵”和“眼睛”中,最可信的一个人就是猫头鹰。
猫头鹰的本名是哈勒买提,是大艾则木手下最年轻的,刚刚二十四岁,中等身材,肤色黝黑,表情开朗,拖着左腿行走,他九岁时被人从家乡抓到上海,卖给了大艾则木。当时大艾则木许诺的财富、地位确实吸引了他,越来越把他拉近大艾则木的身边。从那时候起,大艾则木就有了几个愿把自己全部都献给他的走狗,他们无条件地服从大艾则木。哈勒买提落到他手中已十五年了,他习惯于这样的“主奴仆关系”,哈勒买提的左腿残废,也是当奴仆的纪念品。他在一次团伙斗殴中挨了棒打,左踝骨被打断了。从此以后,大艾则木再不让他参加重要的事情,只是让他边做耳目,边在街上卖烤肉……
猫头鹰在长期不良的封闭环境里,身上慢慢有了各种野蛮行为和歇斯底里的失常举止。
八个月前,大艾则木为了报答他对自己长年的笃信,让小他七岁的扒手姑娘古丽派里和他结了婚。猫头鹰起初不同意,因为他知道两年来古丽派里就躺在大艾则木的怀里,但是在大艾则木的反复逼迫下,最后只好同意。虽然古丽派里和大艾则木在一起是被迫的,但是在猫头鹰眼里,她不纯洁,无法引起他男子汉的自豪感。他们结婚念经前,艾依提儿马吃惊地问大艾则木:“你不爱古丽派里了吗?”
大艾则木毫不犹豫地说:
“别担心我,古丽派里对我已是吃过一次的饭。我们的事儿也该有继承人。猫头鹰和古丽派里我试探过了,是可以相信的,他们生的孩子也一定是我们事业的继承人!”
两个流落他乡的人聚首一起,成为合法伴侣。他们的婚礼不讲排场,办得非常简单,连与婚礼相应的唢呐演奏、舞蹈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尽管这样,古丽派里还是很高兴,这个多年受苦的不幸的姑娘,总算是熬出了头啦。
这天晚上,猫头鹰和古丽派里被单独留在了一间屋子里。他亲吻她天真可爱的脸庞,拥抱她柔软的身躯……她第一次感到做女人的快活……
说真的,命运是这样甜蜜,人生是如此得意,这是猫头鹰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古丽派里担负了女人最神圣的使命,即将带来一个新生命。这让猫头鹰更沉浸在欢乐之中,即将当爸爸的自豪让他扬眉吐气。
几天以来,赫斯来提咬紧牙关生活在这疯人聚集的地方。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习惯于让自己如此美丽,如此文雅,如此的不可战胜。在这些日子里,只有和她住在一个卧室的(这样的特权是老大对她们的恩典)胡玛尔奎孜姑娘,是让她心里高兴的患难伙伴,是她的唯一安慰。
胡玛尔奎孜刚刚过了十二岁,黄白色皮肤。从她明亮的眼睛可以看出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子。她那充满深情的微笑,显得格外娇弱和可爱。但是她的目光里却流露出敏锐的试探性的神情。
赫斯来提和她睡在一起,听到她遭遇的第一天晚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都睡不着。比她小七岁的这个天真的女孩子,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屈辱苦难,让她心里格外难受。那晚她内心不禁对命运进行忧虑的思考,她抱怨个没完。
胡玛尔奎孜四岁时被一个女骗子用两块糖骗来,在一个个不同的城市忍受屈辱度过了八年。她的这八年不像过日子,而好像是梦。在她刚刚记事的时候,她被灌下一种强烈的迷魂药让她不断地做梦:有时是香甜的美梦,有时是可怕的噩梦,梦中那个人把她往什么地方拖,她就跟着往什么地方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睡醒之后一看,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她刚刚十岁就失去了少女的童贞,然后更失去了自由,一切希望成为泡影。总之,她变成一个机器人,变成一个十足的奴隶。
在这八年中,她用瘦弱的小腿走遍了偌大的半个祖国,就像哈巴狗一样被不同的手牵着,为一个比一个坏的老板干活儿。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胆子变大了,心肠变黑了,纤细的手指灵巧柔韧,成为十足的“高级扒手”,被她看上的东西她一定可以得到。她的手就像吸水管子一样,眨眼间人们衣袋里、提包中大把大把的钞票就落入她的魔爪!她的身高和闹市上的游人衣袋与肩上背的提包一样高,不需要弯腰和从远处观察。
胡玛尔奎孜落到大艾则木手上时才九岁,当时她连自己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出生在哪儿都不知道,不只是不知道这些,她受到打击的幼小心灵把以前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艾则木只是看到她水灵灵的漂亮眼睛,便给她起了个“胡玛尔奎孜”的名字。
赫斯来提喜欢上了胡玛尔奎孜,这个倒霉的女孩遭受的苦难唤醒了她内心的同情和对她情同手足的爱。
在她眼里,胡玛尔奎孜、杰乃提、乃再尔等人,要比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幸者、甚至麻风病人遭受的灾难更严重,要比阴间地狱的所有受苦者更苦。但是她们用一种希望给心灵以力量,经受住了这一切苦难。
一天,赫斯来提跟胡玛尔奎孜聊天,赫斯来提给她说了以下虔诚的话:
“好妹妹,母亲看到婴儿第一次莞尔一笑是多么高兴,真主看到有罪的人从内心忏悔也同样高兴,你如今应该迷途知返。好妹妹你还小,要受教育,要健康成长,你将来应该做个好母亲。”
胡玛尔奎孜毫不在意地对她说:
“大姐,我能做什么事儿?如今除了偷我其他什么事儿也不会做。我已习惯这样,难以自拔了,不往别人衣袋里伸手掏钱我就心里憋得慌……我也不喜欢做别的事儿,我自己也不愿意。”
赫斯来提脸色变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几次她都想再说服胡玛尔奎孜迷途知返,晚上像姐姐一样躺在她的身边,苦口婆心,倾心交谈,但是胡玛尔奎孜却充耳不闻。赫斯来提最后明白了,多年来在女孩子身上形成的的恶习已经难以战胜了。
第七节
今天太阳升起来时,赫斯来提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唤醒,不知为什么此刻她非常想见傅吐克,想和他坐在一起,谈论什么都行。这也许和她昨晚在心里酝酿的诗有关吧。最近,她用诗行把心头的悲痛和思念串了起来,现在悄悄地朗诵起这些诗句:
我是灯蛾,烧断了翅膀,
我难以飞翔,难以飞翔……
我不能拥抱,不能拥抱,
我有种预感,他就在远方……
一种郁闷笼罩了赫斯来提的心。以前她想念傅吐克的时候总能让她感到温暖和力量,而现在呢,这一切却变成了苦难。
赫斯来提叹息着,回味起和傅吐克度过的幸福而有意义的那些日子。此刻,在她的想象中,一个漂亮的亭子突然出现,她经常喜欢回忆那个地方,喜欢在那个地方观看医院雪白的房屋和那些进进出出的白衣天使……如今那地方在何处?现在如果能在那里的话,她一定会兴高采烈,心花怒放。但是,现在那地方只能在她的想象中出现,但就是一辈子想象它也会感到满足。因为那是她初恋的地方……
一个恐怖的声音打断了赫斯来提既甜蜜又痛苦的回忆。她仔细地听着,知道是哈西木瘸子和毛拉吉正教训着谁,又过了一阵儿,她好像听到了乃再尔那熟悉的声音,她想打开门看,但门从外面反锁着。胡玛尔奎孜早晨“去街上玩”以后,这地方的一个“猎鹰”把门锁了。赫斯来提生气地把门弄得哗啦哗啦直响,又是踢又是喊。
毛拉吉过来了,“好吧……亲爱的,什么事儿呀?”他绷着脸说道。
“把门打开!”赫斯来提狠狠地说,“我要方便,洗过脸好吃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