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拉吉打开了门,赫斯来提一出门便说:“我到地下室去。房子里热得厉害,如同馕坑的热气直往上冲。”
赫斯来提吃惊地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的乃再尔,感到格外激动。
“乃再尔……好兄弟,你又怎么啦?”说着她稍许控制了一下内心的激动,“你又回到这个倒霉的地方了呀!”
“把我……把我……”乃再尔激动得结巴起来,“哈斯木这个大骗子,老东西把我给出卖了!”
毛拉吉把他从哈斯木大骗子的宿舍带出来后,直接关了起来,两天来用各种方法整他,今天为了训练带他来了这个地方。
“全都是你这坏东西连累的!”毛拉吉看着赫斯来提吼道,“你让这犟牛淘气鬼给跑了,让我们又损失了一笔钱!”
“我还要跑!”乃再尔看着毛拉吉固执地说道。
“你还要跑?”毛拉吉好像并不理睬他的话似的冷笑着,“好吧,要跑你就跑!在这个城市你能跑到哪儿去?总有一天你会浑身背满虱子又回到我们面前!”
乃再尔的倔强和固执触怒了站在一边喷吐香烟的哈西木瘸子,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拿起放在窗台上半尺长的木棍在乃再尔头上挥动着,恐吓地对他吼道:“你的脾气为啥这么大,狗杂种!”他威胁说,“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还跑吗!”
乃再尔看着这个像凶恶的野兽一样阴森可怕的家伙,憋着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一直忍着。可这句话在心里像火炭一样燃烧着,最后还是冲出了他的咽喉:“我要跑!……”
“真的吗?!”
“真的,我要跑!我绝不在这个地方待,这不是我的家!”
他回答的如此尖锐猛烈,让哈西木瘸子格外吃惊,也非常愤怒。他易怒的脾气让他产生了一个坏念头:“跑!让你跑!……”说着用手里的棍子朝乃再尔的腿上打去。红木棍像铁一样硬,打在乃再尔骨头还没长硬的嫩腿上,把他的右脚踝骨打断了,左腿骨也被打伤了。哈西木瘸子为了乃再尔的那句话,打得他呼天喊地,脸色发白,趔趄着躺在地上呻吟起来。赫斯来提跑过去忙扶起他,盯着哈西木瘸子和毛拉吉:“你们也是人吗?!”她愤怒地说,“小小的孩子也能这样打吗?他有什么罪过,你们让他受这么大的痛苦?!”
“他的罪恶很多!”哈西木瘸子好像没发生任何事那样挥舞着手中的棒子说,“最大的罪恶就是不服从我们!服从我们的人生活得很好,不服从的人就要受这样的惩罚!”
赫斯来提盯着他大声喊道:
“你们没有人性!无情!野蛮!”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乃再尔疼得不断呻吟,扭动不停,使她难以再说下去。突然乃再尔嘴唇发青,脸部不停地抽搐。他打着寒噤,哆嗦起来,头慢慢地垂落到赫斯来提的手上……
赫斯来提的眼睛湿了,声音好像卡在她咽喉里似的,她痛苦地喊道:“乃再尔……亲爱的弟弟!……”
乃再尔昏了过去。赫斯来提抚摸着他的头,抚摸了很久,又亲吻了他的前额。乃再尔朦胧地感到泪水落到了他的脸上,却无力睁开眼睛。
赫斯来提盯着哈西木瘸子和毛拉吉喊道:
“还不快送医院,你们等什么呢?!你们要毁掉这孩子吗?”
两个“猎鹰”笨拙地相互看着,现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乃再尔清醒过来,但是他仍然掌握在恶人手中,被这些毒蛇咬着,像骨头被揉碎了的麻雀一样虚弱无力。
第八节
傅吐克眼前出现的是超乎想象的大世界,看着这个充满奇迹的多彩世界,他欣喜欢畅起来。
周围如此美丽,讨人喜爱的东西如此多,就连迷路的昏昏沉沉的他也兴奋起来了。
城市的这条中心街道如同公主和王子走过的路一样,如此欢快,如此考究。衣着华贵的姑娘少妇、搂抱在一起的情侣们,像孔雀开屏一样光辉灿烂,他们甜蜜地说着知心话漫步在闹市上。在这人群中只有傅吐克孤独怅惘地走着……
他来广州眨眼间已经一周了。由于人生地不熟,他的事儿办得很不顺利。一周来他走过了这个城市的许多地方,手里拿着赫斯来提的五寸标准像,让遇到的同乡都看了,还去了一些酒店追查。很多时候,他仿佛从某一扇窗看到了赫斯来提娇美的容貌,或者在沸腾闹市的某个角落突然看到她苗条的身影,但是他的希望接连不断地变成泡影,甜蜜的感觉也越来越淡了……
傅吐克找累了、疲倦了,他心里萦绕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世上所有的门对他好像都关着,这个消沉可怕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内心。但是他一下子又责备起自己来,内心又呼唤起自己的信心和勇气。就是世上所有的门对他都关着,一扇神圣纯洁的爱情之门却开着,这让他的心重新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傅吐克觉得,这座城市的天空大地甚至它的角落都有着赫斯来提的气味儿。
几天以来,傅吐克一直吃着带来的小馕、炒面和煮熟的肉,有时在自己住的“哈瓦依”宾馆旁边一个回族人的小饭馆吃些面食。今天他的鼻子闻到了拌面抓饭的味儿了,这激起了他的食欲。他从新疆过来做生意的人那里听说,这个地方有个“乌古斯汗”大宴会厅,是个叫亚尔买买提的富人开的。他按照写在小本子上的地址,换了几次公交车找到了坐落在繁华地段的“乌古斯汗”宴会厅。
傅吐克来的时间正好是晚饭时间,宴会厅生意兴隆,气氛活跃热闹。
傅吐克进了装饰漂亮的宽敞饭厅,看到大厅里顾客满座。过了大厅全是包厢,里边传来维吾尔语演唱的悠扬的歌曲声,出入那里的人也络绎不绝。傅吐克在大厅的角上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头戴金丝花帽身穿艾得莱斯花绸衫的服务小姐将一杯红茶和菜单放在他的面前。傅吐克没去看菜单,他知道吃什么。他一边喝着茶,一边硬着头皮等。说真的,他现在似乎不需要任何东西,只希望身边能有个说安慰话的人,能分担他的痛苦和烦恼,这样他的心也就会得到安慰了。
服务小姐又来了,傅吐克不看菜单,随口要了拌面和抓饭。
“小份儿还是大份儿?”服务小姐头也不抬地问道。
“小份儿吧!”傅吐克嘟哝道,“吃两个大份儿饭,我又不是乞丐,不是要饭的!”
服务小姐沉默了一会儿,两腮泛起红晕。傅吐克看到服务小姐难为情的神态,感到自己有些过分了,立即向她和气地道歉说:“请原谅,小妹妹!我心里烦,思想分散不集中……”
“没关系!”姑娘也好像能理解傅吐克似的愉快地回答说。
离开家乡以后,还没吃过像今天这样可口的饭。饭后他坐着喝起热茶,身体感到畅快,这时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他身边。
“客人,你好像从新疆刚来不久吧?”陌生人在傅吐克对面坐下问道。
“是的,有一周的时间。”傅吐克说着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对面的人。
这人年过半百,身材匀称,长得相当魁梧,是个开朗的人。他穿着熨过的短袖衫和灰色裤子,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我叫亚尔买买提,是这个宴会厅的主人,”那人正式自我介绍说,“我的原籍是喀什伽师县,到这里做生意已二十多年了。现在宴会厅的事儿基本上都交给儿子约尔凯西,我自己主要从事公司的事务……”
“很高兴认识你,亚尔买买提大叔!”傅吐克也客气地说,“几天前从同乡处听说了你的情况,今天有缘相见,真是三生有幸。我是喀什市人,在人民医院工作。”
“原来你是医生呀!”亚尔买买提高兴地说,“好职业,给人们解除痛苦,是积福行善的好工作!”然后他感兴趣地问道,“是来这边旅游玩的吧?这里真是值得一看的好地方,亲切可爱,海纳百川!”
傅吐克告诉对方自己不是来这边旅游的,而是为了爱情来寻找恋人,但是这次出行实在艰难,没有什么结果,心里难受极了。亚尔买买提对他表示深深的同情,安慰他说:“耐心点小兄弟,有句话说得好,耐心之下是黄金。真主一定会保佑好心的信徒达到目的的,你的这次出行虽然艰难,却是可贵的,不平凡的。为了这可贵的不平凡的事儿,你也要作好付出心血的准备……”
“谢谢,亚尔买买提大叔,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傅吐克说道,他为旅途中认识的第一个知心人感到高兴。
之后他们进了一间凉爽明亮的屋子,边喝咖啡边又聊了起来。亚尔买买提应傅吐克的要求,谈了他自己二十几年的经历。
亚尔买买提原本是伽师县农民的儿子,农村中学毕业后,高中虽然到县上去读,但只上了一年半就辍学了。因为大部分同学都是官员、干部和商人的孩子,穿得漂亮,吃得讲究,说话也很傲慢,从小自尊心强的这个少年在他们面前感到自己被歧视,很拘束,心情不舒畅。他背运的父亲一年只能给他提供一套衣服,冬天穿了到夏天取出棉花又穿,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这个地方继续学下去,再加上家里也交不起学费,于是寒假回到农村就再也没有回学校。到了夏天他想多赚些钱,在家里用土块垒了个小商店,卖了一只好不容易才养肥了的羊,从县上进了些货,远近的人称这是高渠村的“第一个商店”。从此去不了县城的农民就从这个小商店买些日用品消费,从早到晚总有人聚集在商店前面交谈,这里变成了热闹的聚会场所了,从北京到邻村的新鲜事儿都在这个地方谈论。一天他们谈到农民的孩子去上海广州赚钱的事儿,亚尔买买提听了这话后一夜都没入睡,心里对此有了兴趣。小商店很好地培养了他的经商意识,再加上上学时他喜欢数学,精于计算,经营商店的事儿他很擅长。
最后他下定决心,把一分一毛积下来的近千元钱缝进裤子里,从家乡到了喀什,从喀什坐大卡车到了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坐硬座火车到了上海。上海这个人山人海的大城市仿佛要把他吸到里面,既繁华又陌生。他惊慌害怕,感到特别孤独。他好像是乡村里吼叫的驴在城市里不能吼叫了一样。在那些日子里,亚尔买买提要和成千上万的人面对面地生活,但却互不相干,他吃够了孤独漂泊的苦头。
但是,人还是柔软的东西,到哪儿都会生长,亚尔买买提本来就是农民的孩子,能适应各种艰苦的环境。虽然很长一个时期他害怕、发呆、孤独,但却没能完全毁了他,他依然苦中求乐,有意志有勇气,又肯于去寻找。
不久他就恢复了正常,找到了从巴楚出来和自己一样流落他乡的一个伙伴,开始寻找生活的道路。两人合伙,准备做维吾尔人传统的烤羊肉串儿生意。他们从城市边上的废品堆里收集废铁皮,做了个烤羊肉串儿的小烤炉,又从那些破烂中收集各种自行车轮子上的辐条,用砂纸打去铁锈,用锤子砸尖,做成上百个扦子,还找好了木材和煤。该买肉了,可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城市定量供应肉,一个家庭定量五斤牛肉,还要排很长的队才能买到。两个人天不亮就去肉店前面排队,每天可以买十斤,一斤肉可以串上四十串儿烤肉,生意隆重开业,而且红火起来……
他们一个给钎子上穿肉,一个人烤羊肉串儿,哪里人多就扛上烤炉去哪里。他们学来几句汉语,用喀什口音大声喊道:“不买尝尝,烤肉吃起来真是香!……”
上海人尝到了美味儿的羊肉串儿,知道了它的好味道。慢慢的,一天十斤肉做的四百串烤羊肉不够卖了,他们面前顾客络绎不绝……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就这样在匆忙中过去了,两个流浪者在辛苦中富裕起来了。
五年以后,亚尔买买提和伙伴分别来到了广州,在这里开了饭馆,还加上了老本行烤羊肉串儿,虽然起初生活艰苦,事情也不尽如人意,但是很快就发展起来了。亚尔买买提还是用和以前一样的意志勇气努力奋斗着。不久,他的饭馆和烤肉店就有了二十几个员工了……
在这个从来不下雪的城市,他成立了一个名为“雪域”的公司,从事饮食服务,后来在深圳还有一个豪华的宴会厅……二十年前缝在裤子里的近千元钱,现在已超过几百万元,当年的小土块房商店的小老板,也已变成了大公司的老板……
真主给了亚尔买买提三个子女。出生在上海的大儿子约尔凯西,在这里中学毕业后,为了不忘记母语和家乡回新疆上学去了,半年前他从财经学院毕业回到了广州……
亚尔买买提的故事讲完了,他最后好像总结似的说:
“艰苦和安逸是双胞胎。不愿吃苦只图安逸是寄生虫和贪婪的人干的事儿!我在这个地方辛勤劳动,赚的是干净的钱。最重要的是,我露了脸,有了面子。如今我投资是为了三个子女的未来,他们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未来的代表!我们民族能否和谐相处,就与我们的这些后代的素质相关!”
最后的话让傅吐克感到温暖。傅吐克想,这个普通却有钱的人这些发自内心的诚恳话,若能像流水那样洗刷掉一些人愚昧无知的思想那该有多好呀!
但是,这流水还没有那么强大、那么猛烈,什么时候这些流水的支流汇聚起来变成强大的洪流,才可能消除愚昧无知。
第九节
人们满怀失望时,就会感到生活没有意义,前途一片黑暗。精神消沉的人看不到生活的远景,若是单独走下去会感到更加孤独和忧愁。如果有知心朋友作伴的话,就不会觉得生活历程那么漫长沉重。
傅吐克就遇到这样的知心伙伴,和他们成了知心朋友。他们一个是亚尔买买提的大儿子约尔凯西,另一个则是在广州市公安局工作的王宝。
约尔凯西二十三岁,交际广泛,自尊心和正义感很强,是个行侠仗义的勇敢小伙子。他半年前从新疆财经学院毕业,按照父亲的要求回到了广州,现在管理“乌古斯汗”宴会厅的主要工作,学习现代管理经营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