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傅吐克疲倦了,到了道路转弯处的空地上时停了下来。到处像火烤一样,干涸的渠岸上的树叶都蔫了……
近处散发的美食的味儿一下子刺激了他的食欲。浓浓的羊肉、洋葱和芹菜的味道如同给他带来了故乡的气息,他这才感到肚子很饿了,他像警犬一样嗅着那菜味儿,很快便找到了路边一家回族人的饭馆。饭馆相当宽敞干净,因为已过了午饭时间,顾客也稀少了。傅吐克穿过长长的过厅在一个角上的空位坐下,点了两个炒菜一碗米饭,又要了一瓶冰镇啤酒,不慌不忙地喝起来……
这时,两个姑娘进了饭馆,傅吐克一眼就认出了她们是新疆的维吾尔姑娘。看样子她们也就是刚刚二十一二岁,乌黑的头发梳成一条辫子,高个儿的面容好像病人一样,相当忧郁,但是本人热情和气,从她的动作就可以看出,她是个懂得尊严的姑娘,另一个稍矮胖些,面容憔悴。
她们没有看到傅吐克,站在饭馆的一边说着什么,从提包和衣袋里掏着东西,找遍了身上所有的地方。最后她们手上的钱只能买两碗牛肉馄饨。
这些傅吐克都注意到了,突然他产生了和这些姑娘聊聊的念头。
傅吐克到了姑娘们身边,热情地对她们问好说:
“你们好,姑娘们!你们什么时候从新疆来的?”
姑娘们起初有些拘谨,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被奶烫过嘴的,连喝酸奶也吹着喝”,她们害怕遇到什么,就试图躲开傅吐克。但是傅吐克诚恳热情的态度慢慢打消了她们的疑虑,她们便笼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们来这地方时间相当长了,准备回去……”
这时,傅吐克的炒菜和姑娘们的馄饨都来了。傅吐克又要了几样菜,请她们一起吃,姑娘们的惊慌也渐渐消失了,她们好像找到了知心人一样,叹息着说起了三个月来遭受的境遇。
高个儿姑娘的名字叫塔吉古丽,矮胖些的叫热依罕古丽。她们是莎车县人,一年前从乌鲁木齐的大学毕业,回家找工作。那时她们家乡来了两个穿戴阔气很有派头的人,一男,一女。他们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广州“民族艺术交流中心”的代理,并出示了证件和文件。他们招收会歌舞、气质好、身材匀称的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子。据他们的解释,男的从别的县已招收完了,这次在莎车只招收女孩子。
这个消息吸引了许多女孩,两个代理人的甜言蜜语也颇具吸引力,感人的说辞真给广州这样漂亮的大城市锦上添花……这使善良天真缺少生活经验的女孩子陷入了香甜的幻想中……
就是这甜蜜的幻想让七位标致的姑娘艰难地征得父母的同意,向那两个“代办人”预支一千元到了广州。那两个代办人将这些姑娘们分别卖给了几个娱乐场所,就消失了。有些姑娘喜欢这样富裕多彩的生活,很快就被淹没了,但是她们两个仿佛落入套中的羚羊一样痛心地哀鸣……
“我们领略了懂一点歌舞的后果了!”塔吉古丽擦着脸上的泪珠说,“要不是今天早晨我们逃出来的话,还不知要遭受怎样的凌辱!”
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唇微微动了动,眼里冒着火星。
姑娘们的遭遇让傅吐克激动起来,他青筋暴露,热血不断撞击着脑门。
唉!……你看到了维吾尔族对维吾尔族做的事情了吗?亲手抓住自己的后代让其偷盗,卖女孩子,玷污女性的声誉!我们一个吃一个,我们还不能像犹太人、英国人、法国人一样能很好了解珍惜自己!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了解?需要付出多少代价?!距今六七百年前的库里霍加·艾合买提·叶塞维在他的《箴言集》一书中说:
有几个家伙无法无天作威作福,
胡作非为肆无忌惮玩弄姑娘少妇。
我们不也是在走这条路吗!
怎样解开这些难题呢?傅吐克伤脑筋极了……
“你在这地方做什么啊,大哥?”热依罕的问题让傅吐克从思考中清醒了过来,“你也是一个代理人?”
最后的话让傅吐克觉得唐突,可是这话虽然粗鲁,却是出自一位心有余悸的姑娘内心的话。
“你放心,好妹妹,我不是什么代理人,”傅吐克微微一笑说,“我也和你们一样是个痛苦的人……你们看这张照片,你们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姑娘吗?”
傅吐克把赫斯来提的照片给了姑娘们,她们看过后悲伤地摇了摇头说:“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真可怜,我们没有见过……”
傅吐克的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失落,脸上也阴沉下来,如果赫斯来提也像这些姑娘一样,一下子出现在眼前那该有多么好啊!唉,背运,这不公世道……
傅吐克把照片放进提包里,问姑娘们:
“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走,”两人同时说,“我们回家乡去!”
“对我来说这三个月就像三年一样长。”塔吉古丽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非常想念家乡,也非常想念父母!”热依罕古丽也叹着气说,“真主是不会让他的信徒离开自己的地方的!”
是的,是这样!别说这地方天上下雨,就是下珍珠,对她们来说还是那天空下土落灰的故乡好!
“你们怎么回?”傅吐克刨根问底地说,“我看到你们刚才掏了半天才仅找到几块钱,你们有钱吗?”
“你全都看到了,”热依罕看了一眼傅吐克说,“我们没有钱。我们把所有东西都丢了,才逃出条命。今天我们就去火车站,兴许会遇到好人。如果不行的话,就只好找这地方的政府了!”
傅吐克不假思索地说:
“你们不能这样鲁莽上路,你们是女孩子,逃过了一个可能被另一个抓住。现在社会复杂,不能随便相信人。如果你们想找政府,既不知道路,语言也不通,还是我送你们上路回家吧。”
“怎么好麻烦你呀!”塔吉古丽腼腆地说,“都是我们幼稚无知,我们无论再受多少苦也是应该的……”
“行了,别责备你们自己了,也别把过去了的事儿当成包袱。”傅吐克安慰她们,“这件事不应该责备你们,应该责备那些没良心的家伙!你们要把这些事情看成是你们生活中的一场噩梦,在你们今后的生活中作为痛苦的教训!走吧,现在我们就去火车站,我送你们出发!”
“太谢谢你了!”两位姑娘感激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加倍地回报你,傅吐克大哥!”
那天晚上,傅吐克给她们买了车票和路上吃的食品,两位漂泊的姑娘上了火车。火车开动时,她们流着热泪向傅吐克挥手告别……
第十二节
区公安局治安科科长康明四十岁的样子,身材粗笨,白白的脸上长着粉刺。他有谋略,嘴严,心里能存住秘密,和大艾则木交往相当深。
三天前,艾依提儿马告诉他老板打算给他“应得的那一份”,并夸赞赫斯来提的美丽。康明因这话心里喜欢,中午给艾依提儿马打电话说:“下午将应得的那一份送到白云区新世纪宾馆八楼十三号房间来。”
艾依提儿马突然要把赫斯来提带到一个地方去,这让姑娘心里起疑。最近以来莫名的恐惧一直占据着赫斯来提的心。艾依提儿马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安慰她说:“我们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你会见到一个从家乡来的熟人!”
“那人是谁?”赫斯来提惊讶地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
“不,现在你不说我就不去!”赫斯来提坚决地说,“他叫什么?”
“你不用知道!”艾依提儿马皱了皱眉头说,“我们让你去你就去,是谁到时候你会看到!”
“不,我说过我不去,我不去!”赫斯来提也不示弱,“如果你们强迫我去的话,我就撞死在汽车上!”
“瞧……这母鬼!”艾依提儿马举起手想打,但又停了下来,他怕“应得的那一份好东西”被他打坏了。如今他决定说出“傅吐克”这个名字骗她去,否则要把这样固执又自尊心强的姑娘强行带去是很困难的。
“我是想让你突然和你的熟人相见好感到惊喜,”艾依提儿马笑着说,“你不想见傅吐克吗?”
“什么……傅吐克?”赫斯来提的声音有些颤动。
“是的,傅吐克!”艾依提儿马为了让她更加感兴趣,说,“是去找你的恋人傅吐克呀!……”
这话让赫斯来提脸上现出难以表达的激动,她的手握得关节咯巴直响,从她的胸腔里冲出了一声呼唤:“傅吐克,我的傅吐克!你在哪儿?”
她忘记了一切,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艾依提儿马利用这个机会让她立即上了车,让哈西木瘸子坐在她身边,自己把车轰轰地开走了。
大约二十五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赫斯来提跟在哈西木瘸子的后面进了豪华宾馆的大厅,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傅吐克。他们坐电梯到了八楼,越是接近目的地,赫斯来提的心跳得越是厉害,思念恋人、渴望与恋人相见的感情控制着她全部的身心。到十三号房间前,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了艾依提儿马的前面,想门一打开就扑到傅吐克的怀抱里。就在这时门开了,但是她看到的不是傅吐克,而是红糟鼻、脸上长着粉刺、身材粗笨的康明。她站在那地方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嘴唇含糊不清地抖动起来。
这时,艾依提儿马给了康明一个暗示,门一下子关上了。这门声让赫斯来提恢复了正常,她惊慌失措地朝屋子四周看去,大声喊道:“傅吐克在哪儿?傅吐克!……”
这料想不到的情况让康明慌了神儿,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姑娘一进房间就应像喇叭花一样缠着自己,活泼可爱,讨人欢心。但是,他看到的却是现在这个像敌人一样盯着自己、满是仇恨的面孔,不禁惊得瞪圆了眼睛。
赫斯来提知道自己被骗了,又一次被骗了。
“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她厌恶地大声喊道,“我永远不会饶恕你们,饶恕像你们一样的黑了心肠的家伙,我要高声咒骂你们!”
在走廊上监视的艾依提儿马和哈西木瘸子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这些话。但是他们没有干涉,而是相信像康明这样富有经验的人一会儿就会制服她。
康明用花言巧语想让赫斯来提就范,但是赫斯来提根本不上他的圈套,反而更加愤怒地说:“如果你是个人,就别接近我,别碰我!如果你强迫我的话,我会以死保护我的贞节!”说着她取下插在头发里的长铁卡子握在手里。
说过这话后赫斯来提沉默下来,挺直了腰杆儿,用燃烧着烈火的眼睛盯着康明。
小姑娘的坚强意志和勇气使康明深思起来。他在这几年花天酒地的生活中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难关,今天他如同一帆风顺的船触到了暗礁似的,在强烈的震荡中才清醒了过来……
康明变卦了,身上涌动着的情欲消失了。就像锋利的刀刃碰到硬石头上一样,他的欲望已淡弱了。赫斯来提盛怒的架势让他害怕了,如果这丑闻被公开,他害怕自己名声扫地。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喝了一杯刚才带来的法国红葡萄酒,调整了一下情绪,便打开门喊艾依提儿马:“你们把这个姑娘带走!”他低声说,“我应得的那一份我领情了!”
“什么,这个野鸡惹你生气了吗,康科长?”艾依提儿马匆忙地问道,“等等,我现在就惩罚她,让她跪倒在你脚下!”
“行了,不必了!”康明严肃地说,“让你带走就带走吧!”
艾依提儿马让赫斯来提走在前面,出了房间。
赫斯来提这次靠强大的精神力量清清白白地走出了地狱,虽然她受了惊吓但还是保住了自己的贞节。这样的勇气,这样的意志,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具有的……
第十三节
太阳一出来好像给所有的地方撒下了火一样,天热了起来。炙热的太阳把路边的石头和建筑物的汉白玉柱子都晒得出汗了。空气就像火刚刚熄灭的馕坑一样灼热,天空也被烧得布满烟雾……
傅吐克今天不想外出,他被一种失望和消沉的情绪困扰。在寻找赫斯来提的过程中,这么多的努力都徒劳无益,白白地浪费了时间和精力。约尔凯西出力了,王宝也帮忙了,却没有带来让人高兴的信息。
几天前,约尔凯西把傅吐克介绍给那个卖羊肉串儿的猫头鹰,讲了赫斯来提的情况,猫头鹰佯装根本不知道。后来为了给约尔凯西面子才承诺说:“我打听打听,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傅吐克向他表示了谢意,写了详细的地址,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递来消息……
窗户上照下来的阳光刺得傅吐克睁不开眼睛,他只好闭上眼躺了很长时间。突然他看到离床一米处吊着的蜘蛛,傅吐克想都没想就撕破了蜘蛛结的网。小蜘蛛落到地面的线毯上,又爬向墙那边,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它又吊在天花板上,出现在傅吐克的眼前,傅吐克又撕破了它的网,蜘蛛又摇摇晃晃地爬向墙那边……阳光大片地照进来之前,傅吐克五次撕破了蜘蛛的网,蜘蛛也五次爬上天花板结网……第六次傅吐克没有再撕破蜘蛛的网,而是佩服地自言自语说:“瞧,多么顽强的意志!我五次撕破了它的网,它六次爬上天花板去结网,如果我再撕的话,它会继续这样结下去!难道我还没有这个小生灵的意志坚强吗?”
这个小蜘蛛点燃了他的心头之火,照亮了他的心,为他增添了力量和勇气,这就像赫斯来提日记上描述爱情的一段颂诗:
你是我的眼睛,你是我的心灵,
你是天空的太阳照亮我的一生。
你是坚强信心,你是灵敏心灵,
有了你我的眼睛不会泪水晶莹!
“天哪,我这是怎么啦?”傅吐克痛苦地问自己,“赫斯来提以这样坚强的信念相信着我,我却害怕艰难,松劲泄气,这是怎么回事儿!不,我只要活着就不能让赫斯来提流泪!”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刚才怎么理也理不清的思略忽然清楚了,在脑子里闪闪发亮:无论赫斯来提在什么地方,只要她在这个城市,纵然牺牲生命也要找到她。
傅吐克把衣服搭在肩上冲向街头。
傅吐克朝西边走,在距客栈大约一百步的地方,不知是谁拉了一下他的胳膊:
“傅吐克大哥,走在我后边,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是猫头鹰。傅吐克高兴起来。
猫头鹰神神秘秘说:“我想让你见一个人……关于赫斯来提……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