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吐克太惊喜了:他一边听着猫头鹰的话,一边留神着他。
任何人都能看出此时傅吐克内心的激动,他自己也明白赫斯来提的好消息让他无法平静。
大艾则木听到赫斯来提伤了康科长的心,起初非常生气,甚至想亲自动手打她几个耳光,然而后来他控制住了自己,打起了别的算盘。在艾依提儿马提出把这样的“男性化的女人”卖给一个娱乐场所时,他竟说:“她第一次就从虎口里逃脱,这次又从像康科长这样的公驴手中逃了出来,看来她是真主给我的那一份。把她留给我,让我来叫她回心转意吧。”
于是,他想先见见傅吐克。傅吐克和赫斯来提神话般的爱情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绝对想象不到今天的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情侣。在他眼里,如今的世界,同胞、友谊、慈爱和人的忠诚之类的感情已经过时,现在只存在强大的人和软弱的人。强大的人有权,能使软弱的人服从,有权使用他们。所以傅吐克和赫斯来提的爱情对他来说是不同的,因此引起他的兴趣,他想见见傅吐克。像他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为什么要寻找像赫斯来提这样一个被抓去的姑娘,要为此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去受苦,他感到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的想象中,傅吐克像个神经错乱的疯婆娘,是个十足的傻瓜!
所以他为了见这个“傻瓜”,派猫头鹰跟踪了他。
猫头鹰领着傅吐克进了一座六层楼,他们转来转去,来到一个门前。他打开门,示意让傅吐克进去,自己站在门槛边待了一会儿,然后出去把门关严实。
傅吐克颇感兴趣地观察起这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人来。
屋子虽然很旧,但是宽敞、亮堂和安静。对面的新沙发上坐着一个傲慢的人,头发染得油光闪亮,胡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衣着考究,他便是大艾则木。在他赚了钱之后给自己定下了这样一条准则:你越对别人显得神秘,他们对你就越拘谨,越尊敬!
此时他用轻蔑的目光看了一眼站在屋子中间的傅吐克,当他的目光和傅吐克的目光相遇时,他仿佛想考验对方力量似的盯了一刻。傅吐克的目光特别明亮,闪烁着勇气。大艾则木的眼睛并没有停留多久,便很快转向别处,客气地对傅吐克说:“你来了朋友!请坐,你的名字叫傅吐克吗?是个好名字……我们认识一下,我的名字叫大艾则木!”
听到这名字傅吐克立即警觉起来,他好像听到一个可怕的东西,他越看大艾则木发福的脸越是感到这是一张吸血鬼的面孔。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印象,在他见到大艾则木之前,就在听约尔凯西和王宝谈话时产生过。瞧,今天他就和这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他知道自己被猫头鹰骗了,预感到被召唤来这个地方是不好的事情。
“我听说,你从家乡到这里来找一个姑娘?”大艾则木等傅吐克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以后说,“那姑娘的名字叫什么?告诉我也许我对你多少会有些帮助。”
傅吐克平静地回答说:
“是的,我来广州寻找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赫斯来提。”
“那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对象。”
“噢,原来是这样。你们相互喜欢吗?”
“是的,我们相互喜欢,而且非常喜欢!”
对傅吐克的话大艾则木先是奸笑,以后宛如石鸡一样咯咯地笑了。
“你是说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是寻找爱情的!”他停止笑后从牙缝儿里挤出话说,“小伙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在灌木林里,一只饿坏了的狼遇到了一只公羊,狼虽然很想吃掉它,但是没有敢进攻,因为公羊很健壮很威严。当时狼的眼睛看到了公羊大腿中间吊下来的拳头大小的一对儿睾丸,心里想道:是的,我应得的那一份就是它了,一会儿会掉下来的,那时我就吃。狼在公羊后面远远地跟着,跟着……但是那东西根本没掉下来,最后狼饿死了……”
大艾则木的故事讲完了,他好像对自己的话感到满意似的晃动着身子,开怀大笑起来,张大的嘴巴里露出了蛀牙。
“我说小伙子,”他止住大笑说,“你也像那只饿狼一样没运气。被这大城市的娱乐场所淹没掉了!我敢说,你绝对见不到那个姑娘,也不能和她相会,你最好还是回家乡去吧!”
“喂,喂,你说话注意点!”傅吐克果断地说,“话别说的那么绝!不懂爱情的人,怎么能懂这些呢?我也告诉你,不舍一条命,难得意中人!”
“那好,我们就等着瞧吧……”大艾则木微微笑着说道。
“从你的话来看,你好像知道很多关于赫斯来提的事?!”傅吐克突然说,“如果你知道的话,起码应该想到这个纯真姑娘远方半死不活的父母的苦难,告诉我,告诉我!”
“不,不……不!”大艾则木显得稍许有些惊慌,“我哪里知道呀!我只是为你痛心,想和你友好地商量商量……”
“谢谢你友好地商量!”傅吐克也好像挖苦人一样发出怪怪的声音说,“如果你真的为我痛心的话,就派你手下的人打听打听赫斯来提的消息吧!”
这话立即使大艾则木警觉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手下有人?”他稍微变了脸色问道。
“你认为这是秘密吗?”傅吐克反问道,“你的手下不仅有大人,还有‘猎鹰’孩子,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一点连警察都是知道的!”
傅吐克沉默了一阵儿,把食指放在前额上不知思考着什么。大艾则木怒形于色,歪了歪嘴唇变了脸色,露出诡诈得意的表情。
“现在的生活是无情的战场,傅吐克先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所有的地方都是强者胜,弱者败!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我们不这样冒险地生活是没办法的。”
“但是,你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冒险,大艾则木,”傅吐克义正言辞地说,“而是寄生虫生活,是贪婪!是的,这世上没有不向往财富的人,但是,不付出血汗、不用聪明才智得到的财富有什么幸福?!这不是抢夺行为、不择手段吗?!”
大艾则木微微地笑了笑,讥讽地说:
“世界就是这样:有人爱骏马,有人爱算盘。爱骏马的人成为射手,爱算盘的成为记账员。瞧,我爱的是算盘,这也是命运。”
之后是难堪的沉默,大约过了几分钟,傅吐克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了想了很久的话:
“我为你感到痛心,大艾则木!”他诚恳地说,“有些人夸奖你的特殊本领,在奉承你的同时,又不露形迹地咒骂你,也有人用眼泪为你向主乞求末日。纵然有一千个人夸奖,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流泪就不行!你不理睬这些普通人,在你血肉同胞的泪水中继续作恶,你想一想:你抓来让他们扒窃偷盗的那些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民族的未来,奇怪,那些苦命的父母们的悲叹,那些可怜的母亲们的泪水,怎么就融化不了你的心呢?你就不怕那些不幸的父母亲受委屈,那些幼稚的孩子们毁灭吗?这些孩子中的女孩子不就是我们未来的母亲,男孩子不就是我们未来的栋梁吗?我们说那些孩子是我们的未来,让我们的明灯更加明亮,但我们却亲自践踏毁灭着他们……”
“你怎么这样危言耸听!”傅吐克的话说到大艾则木的痛处,他暴跳如雷,“你叽哩呱啦什么呀,把人的耳朵都快要喊聋了!”
“你别回避呀,大艾则木!”傅吐克也不示弱地说道,“躲避的话就不是勇士!最近广州的一个出租车司机对我说:‘你是从新疆来的呀!是不是来旅游的?我认为你们不要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游逛,应该好好地让你们的家乡繁荣起来,把在这地方流窜的扒手小偷带走,我们饱尝了他们的苦头,讨厌极了!’像你们这样的一小撮人丢了我们整个民族的脸,丢了整个一个地方人的脸,玷污了大家的声誉!”
傅吐克这些话大艾则木根本就听不进去。
“流动的人到处都有!”他反驳说,“这地方的人流动到新疆,新疆人流动到这个地方,都是为了糊口!有些人成立公司集团赚钱,有些人则通过买卖布匹瓜果赚钱,我们呢,就靠这些孩子和漂亮少女赚钱,这中间有什么区别?全都是一样的交易。穆罕默德圣人也没限制经商……”
“不,不,大艾则木!你这话说得不对!”傅吐克挥着手说,“话说得难听些,是用屁盖尿。我们民族无论多么落后,却从来都没有失去尊严、道德和操守,偷盗抢夺行为绝对不能战胜贫穷!”
“行了朋友,收起这些空话吧!”大艾则木挥舞着手说,“我给你说个真理,三年前我回到家乡,去农村亲戚家,我到的村子里有个农民把他十岁的孩子交到我手上说:你在内地谋生,我把孩子交给你了,死活都是你的了,你得答应带他走,让这孩子过上好日子!我一打听,这个农民是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队上的人日夜催着讨债,弄得他不得安宁,最后,他将三个孩子和老婆关在屋子里,门上挂上大锁,自己到集市上打短工,用打短工赚的十几块钱养活一家五口人,吃干馕喝凉水苦度日子……瞧,这就是我见到的生活!这个农民为了养活一家人,把他的宝贝心肝儿卖给了我,换到了五千块钱。现在为了赚回我的本钱,我就得让他做事儿……这哪里错了?是我把这些孩子从吃干馕喝凉水中救了出来,让他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不是那样吧?”傅吐克说,“你去的农村我们也常去,有些地方虽然贫穷,但是不像你说的那样,也在一天天地好起来……”
“停,停停!”大艾则木打断他说,“我给你说个笑话吧,一个人问:‘你的情况怎么样?’另一人回答说:‘我的情况都很好。’这个人又问:‘你看报纸之类的东西吗?’那个人回答:‘不看报纸的话,我从哪儿知道我的情况好呢?’你自己琢磨吧,傅吐克先生!”
“现在时代变了,大艾则木!”他郑重地说,“改革开放给所有的人带来了机遇和竞争。放下家乡先不说,我也亲眼看到了一些诚恳、善良、纯洁的人在自己的事业上获得了成功,我听到这样的事迹是多么高兴,你是难以想象的。在深圳、广州、上海创业出了名的哈勒·木拉提、亚尔买买提、买海提江等,在美国、英国、日本、土耳其的著名国际公司里工作、向现代科学进军的几十个维吾尔族巴郎,就是这样靠自己的力量、聪明才智、辛勤劳动,获得财富和声誉的人!”
“从早晨一来你唠唠叨叨想说的就是这些吗?”大艾则木有些嫉妒,“我告诉你,在平川上奔流的水,无论怎样猛烈喧嚣,也不会流远……”
天哪,世间有多少不同的人。有些人用自己的聪明智慧、能力血汗为国家和民族争得荣誉……怎能把他们和大艾则木、艾依提儿马、哈吉野猪之类的人放在一起呢?一些是翱翔无际天空俯瞰世界的勇敢雄鹰,一些则是靠在臭粪堆上滚来滚去的甲虫!
“到你家乡去,医生!”大艾则木沉默了很久以后沮丧地说,“把手术刀握在手里,做你的‘屠夫’手艺去!这些孩子们不像你一样幸运,他们命该如此!贫穷比石头还要硬,在它面前邪恶和美好是平等的!”
“不,不,大艾则木!”傅吐克立即说,“你错了,邪恶和美好任何时候也不会平等!美好的人知道自己的命运,认识自己的本质,因此要欺骗他是很不容易的!相反,邪恶愚昧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他很容易被欺骗,你正是利用了人的这些弱点……”
大艾则木对傅吐克投去了生气的目光,嘴唇歪向一边,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行了,别争论了!”他恶狠狠地说,“傅吐克先生,两把刀放不到同一个刀鞘里。你的心里不是想着安逸,而是想着责难!”
在这场辩论中,大艾则木的思想和语言是软弱无力的,像是忽地着了火,接着又扑哧一声灭了。他按照自己的逻辑,此时该转移到暴力上了。
傅吐克也沉默了,感到和这个不明事理又神气活现的人继续说下去徒劳无益。
大艾则木原本想说服傅吐克让他返回家乡,这样,赫斯来提就会顺顺当当归属他,但没料到傅吐克不吃他这一套,不仅不回心转意,竟成了他的死敌。大艾则木从他的眼神和话语中感觉到一种隐藏的威胁。现在不提防他不行了,放他走如同放虎归山!
大艾则木微微皱起了眉头,很快地作出了决定。这时,傅吐克也向他问道:
“我可以走了吗?我们两个之间没有可说的话了……”
“等一下!”大艾则木站起来说,“我让一个人送你走,否则你会迷路的!”
他走到走廊上,打开了对面房间半开的门进去了。房间里有三个人,临近产期的猫头鹰老婆古里派里在一个角上做着针线活儿,猫头鹰和艾依提儿马坐在床上打扑克。一看大艾则木进来,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老老实实地看着他。
“他是我们路上的毒刺!”大艾则木说,“如果我们不及时拔掉他的话,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我走了,你们把他关进地下室,让他尝尝和我们作对的下场!”他狠狠地盯着猫头鹰,“你要看好他,让他躺在那里给你的烤肉扦子穿肉,干多少事儿,就给他吃多少饭,什么时候悔过想回家了,我们亲自送他出发,否则,就让他沾着屎尿睡去吧!”
大艾则木说完这话就出去了,艾依提儿马和猫头鹰言听计从,到傅吐克面前吹胡子瞪眼:“走,跟我们走!”
“要我到哪儿去?”傅吐克感到不对劲。
“去你该去的地方!”艾依提儿马说,“你得知道,沿着渠边走路的人没有不踩泥的!你别生我们的气!”
傅吐克感到大难临头了,他试图从他们手里逃走,但是艾依提儿马对他拳打脚踢,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整得他筋疲力尽。两个恶棍抓着他的脖子把他带到了底层,关进了一间小小的地下室。
过了好一会儿,傅吐克睁开了眼睛,抬起沉重的头,努力想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这长三步宽两步的房间里,除了从天花板附近的一个小窗户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外,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