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丽窝了一肚子火，憋了一腔气，哪能睡得着？听到第一声鸡叫，她便起身去打洗脸水。只见大嫂佳纳、二嫂花儿已在厨房忙活好了吃的喝的，本该老五家、老八家儿媳妇当值的，生怕她们年轻瞌睡多误了大事，故而两个年逾古稀的老妯娌踩了公鸡尾巴，抢先当了值。看到此情此景，古丽的怨气消了大半，火头也灭了许多。又见老八家桂花也来端吃端喝，一问，她也要去的，并说她们几个老妯娌都是要去的。如此一来，不用多想，古丽的那腔火气便冰溶雪消了。
先到的姻娌们正说着话儿，子松媳妇跟弟来了，见大家热火朝天的劲儿，羞怯怯地不好面对，愈发觉得昨日傍晚那一仗吵得无情无理，多此一举！
双杏本是要独闯县衙去。现今她左右为难了，身边的一群寡妇儿媳，年长的七十又三，除了张家跟弟三十又六，其他最小的也在六十岁以上，却都争着求着要去，她该让谁去，又不该让谁去？不都是为了延家的事！如此一深想，她倒化悲为喜，令人意外好生超脱地说：
“那就老妯娌们都去。但不许乱掺和。唉，马桥子那些年，动不动敌人来了，逼得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同患难、同甘苦，和和睦睦，我还没听见哪个媳妇闹别扭、闹家务，战时上阵的上阵，守城的守城，没听见哪个喋（说）过二话，没有哪个是缩头乌龟。男人们披挂出征，剩下老二和一些半壮子（不到干活年龄）娃娃，田地的活儿大都少不了咱女人们去干，男人们仗照打，女人们娃照生。唉，若不是五哥他爷父走得早，咱婆媳生得没数儿了，这庄园早盛不下啦！噢，建省后还滴溜吊蛋（陆续）分出去好多哩。”老太太有意瞅了跟弟一眼，接上说：
“唉，话拐回来，眼下咱延家又遇上了大事，分走的不说，单就我身旁的你们一帮老妯娌，又显得那么齐心合力，正应了诸葛先生给咱延家排家谱的心思：‘延黄子松齐心合力。’难得呀！这是咱延家能够复兴能够发达的好兆头啊！老身这么一想，由不得心里一乐，你们老妯娌们能去则去，就像卖艺人开场自说自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咱去不花钱，是讲理、讨公道，要人。咱女人也不可小看了自个，自家人给自家人捧场、助威，长长志气，助助人气。人气旺，人气火，也是蛮好的嘛。用先生的话说：‘何乐而不为？！’‘何惧之有？！’这样一来，一辆牛车是坐不下啦。松武，你去再备一辆车。唉，你妈法土卖若在人世，准是头一个要陪老娘去的。”
说话间，琐代提着包袱赶来了，见众姐妹都已聚在老母身边，黄子生已把车停在老母身边，情不自禁地嚷道：
“妈妈呀，又不是上红山进香去哩，把公鸡娃尾巴都给踩折了，才叫头遍么，就把众姊妹招呼到身边，看架势立马上车哩，把琐代娃就不闻不问了么。不是女儿多个心，提早又提早，非叫您老人家卖了羊头不可，偏心得没茬兮了么！把嫁出去的女儿就不当会事儿么！妈妈呀，您老未免太心急太早了点吧？”
双杏抚弄着琐代的发髻，笑笑地说：
“世人都说：三搅棍，爱争道，不可多不可少。我的琐代丫头，排行不是老三么，你咋也这样爱争道？争得老娘就不敢走个神儿么，到头来还是落个‘偏心得没茬兮了么！’唉，骒马上阵，女人出门，罗嗦的哩，不早点行吗？这牛车好慢，路途遥远，不急行吗！琐代呀，你给老娘扣的这帽子没沿沿子的没边边子么，也未免太大太大戴不住么，一刮风，就不见影影子了么。嘿嘿，好一个‘偏心得没茬兮了么！’若不是等你延误了时节，妈早上路了，叫你见不着影影子才好哩。”双杏啪啪啪拍了琐代肩头几下，补充说：“哎，黄子生早就把车备好，牵在我的门口，专等老妈上车哩。不过哩，我给你得说清楚，她们都是自觉自愿的，我谁也没叫，谁也没招。你是住远了点，公鸡尾巴都还好着哩！”
众姊妹众妯娌和送行的人响起无尽的嬉笑声。这一日申时未尽，双杏一行在和庄车马店驻脚。双杏招呼大家说：“一路风吹日晒的，早把妆扮的模样薅（抹）了去。洗洗脸，再梳妆梳妆，别叫城里人低看了咱乡下老婆子。”
大家无不响应，虽说都已上了年纪，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也不愿把活人的面子丢在生来乍到的街面上。
延松武见众女人纷纷尽心打扮的认真相，不禁脱口道：“真是人老心不老，天下没有一个女人不爱美。”
祖母双杏边梳妆边嗔责道：
“几个娃的爹了，你才知道女人的心思呀！回头给媳妇买点胭脂呀粉的，不要光知道亲呀热的，总没个回报，学你爷爷，做个有心的男人。”
大家在嬉笑声中打扮停当了。
双杏认真吩咐说：
“子生、松武，你两个只管在前边领个头，带个路，离我们女人远点，领到衙门口，就算完事啦。躲远点等着，别掺和，看我们女人的。记住了吗？”
“记住啦。”叔侄二人同声应和着。
“走吧！”双杏心气饱满地招呼一声后，紧盯着子生叔侄的背影，率先头里走了，众女人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双杏一行进了南门，算是来到景化城的繁华热闹处，尤其那十字路口，店铺比比，招牌林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佳纳和花儿虽说年已七旬，但一直囿于庄园生活，尚不曾涉足于热街闹镇，今日有幸进城，实属生平趣事，只见大街小巷四通八达，路面与房舍跟乡间大不相同，总以为延家大院人多声杂，进城一比，街面上更是人声鼎沸，叫卖的、闲侃的、忙碌的、闲逛的应有尽有，连穿着样式、色彩也令她俩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高家正月虽说是大家闺秀，也有幸饱了眼福。那年月很少有女人出头露脸的机会，除非城附近的女人，每年有机会逛庙会、看花灯、观社火，或进城走亲串友，不把城里景致当作稀罕事，一般远离城镇的乡下女人，很少置身于闹市，甚至一辈子生老病死，都不曾离开过乡村。
张家跟弟虽说姊妹众多，城郊有亲戚，但其好静安于本分，也不曾串门子进过城，如若不是这次兴师动众救郎君，也无缘进城赏景。
至于老五家蓝花、老七家古丽、老八家桂花、老十家金花、老十四家赛音、老十五家吉雅走南闯北数千里，把这小城小镇的景象自然不放在眼里，但心里尚有一种不便明言的自得和骄傲，嘴角的纹理便表白了她们那种不以为然且乐滋滋的心态，她们是乡间女人群中算得上见过大世面的，怎不心安自得？比较老死乡里的其他姐妹，她们为何又不感到骄傲呢！即便如此，自从嫁进延家大院，凡出头露脸的事，男人们都抢不上茬儿哩，哪会有她们的份！她们只配生儿育女、含饴弄孙，搞搞家务，研讨女红。直到今日，才有机会进城，而且是一群妯娌成群结队地进城，好生开心，好生庆幸，一时竟忘了入城来干什么，居然谈笑风生地成了逛街观景的悠闲之人。
再说琐代，她何止走南闯北。她有同伍女人谁都不曾拥有的危情经历，她和患难姐姐法土卖曾在乱纷纷险重重的乌鲁木齐闯荡过，在血雨腥风中寻过亲人，她所感悟的人生比同伍的姐妹更复杂，更深沉。诚然，她自叹自艾不及她的姐姐一一九嫂法土卖。由此，法土卖的身影在她的视线里不停地出现，仿佛是与她在乌鲁木齐街巷里行走，又像似在绥来城王府周围晃动，以至于把挂帅的妈妈误认为是法土卖，险些喊出声来扑上去拍她一把。她深知法土卖跟子武默默地学着公婆的恩爱，这一点她琐代不及；法土卖对孟夫子“舍生取义”的理解，她琐代自愧不如；法土卖义高胆大，独谏妥王的果敢壮举，她琐代更是望尘莫及！如此想来，琐代泪盈盈的，哪有心观光赏景？她只是依次投足，随大流，跟着走，尽管自陪法土卖去绥来城后，她再无缘踏入城市一步。
那么双杏呢？你看她胸挺背直，气宇轩昂，放开大脚走在街道上，没有谁能看出她是年近九旬的老媪。她见媳妇们左顾右盼，后瞥前瞻，眼迷心乱的情态，心里不由一振，自慰放宽限令，叫她们来对啦。几十年如一日的家务劳作，把一群活泼女人拴得牢牢的，绑得定定的。今天算得上解放了她们。她瞥见琐代泪盈盈的情景，不禁喟叹一声，心里佩服琐代是个多情多义不负同胞的好女人，她肯定是见逛街的众姊妹队伍里缺了法土卖，故而触景伤情的，对对对，肯定是。
双杏见身后簇拥着十个媳妇和一个女儿，不由联想起同治元年（1862年）她家的盛事，她只背了一个女儿回关内，却带回一群儿媳妇，乐得孝先一一她亲密至极的五哥合不上嘴，美得一帮儿郎咧着嘴，羡慕得马家老小瞠目结舌流口水。那一回的她，风光无限，收获多多，是值得她终生津津乐道的骄傲！难兄难弟们誉她为挂帅凯旋的佘太君。她虽不敢妄自攀比，但心里却永远有说不完道不尽的乐趣。
她的乐趣不仅如此，那是同治二年深秋的那次，五哥和郭师爷都不在家，蒙古马队风卷沙滚地向庄园压来，是她，一个正奶着孩子的女人，斗胆肩负起看家护院的重任。是她率领一帮儿郎和年纪轻轻的媳妇们，独挡一面，毫不示弱毫不犹豫地对付了剽悍无忌的百什号蒙古马队，尽管事后不由一阵阵后怕过。
她的乐趣尚不止如此，那是同治三年中秋，她的五哥孝先带头批搬家队伍走后的空儿，绥来铁福元的一哨人马冲一棵树而来，那时的她大腹便便，身边只有四个儿子和几个女眷，格外身单力薄，但她奋不顾身地率先出庄迎敌。虽说虚惊一场，但毕竟是独脚走钢丝，捏着两把虚汗在弄险呀！至于马兴贵“再烧一把火”的虚张声势，她哪会知晓呢？
值得双杏咀嚼、品味的乐趣何止这些，更有甚者，作为难民的她，在马桥不止一次率女眷出城迎战强敌。咳，她的确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是经过大风大浪并在风口浪尖上顶风弄险的女人！
现如今的她，一个五世同堂的至尊太君，为了鸣不平，为了救幼子，却又要领头出征了，不，她原本要独闯县衙的。无论她怎么说，她的媳妇女儿们不会坐视不管的。她的女儿琐代和媳妇们从小到老，心齐力合，绝不会让她独闯难关的，必定随她而来。双杏一深想，方觉得这不能不说是一桩乐事，也许是一件空前绝后的壮举，是她嫁到延家来所创造的又一令人称道的盛事！
她时而回头望一眼身后一群上了年岁的媳妇们，不无欣慰和自豪，每遇大事，她一出手，总能前呼后拥，有分量，有气魄，有阵候，她再一次感受到挂帅出征的由衷喜悦。她怎么也不曾想到，她会又一次挂帅出征，那切身的感触与以往明显不同，这次年近九旬的她，更像百岁挂帅出征的佘老太君！如此心态的她，走得更精神，志高气满，全然不像是忐忑不安、把握不定去理论去要人的下人普通人，她满怀志在必得的胜利信心，勇往直前。
那么街面上的人怎样看待她们呢？
“噢哟！快看呀，民国才下令放脚，哪里走出来这一群大脚婆？”
“嘿！看模样都是年届黄昏之人，那三寸金莲是说放就立马能放得开的？”
“着呀，这才三个月冒尖，一把老骨头，就能放出如此这般大的脚？真稀奇！”
“喂，兴许来自野荒蛮地，她那里压根儿就不缠脚的，也未可知。”
“喂，看这领头老婆子的行为动作，不像是逛街溜市场的。”
“那你说是像做啥的？”
“依我看，总是为了啥大不了的事，去上母猪阵（俗传野母猪痛失其仔后，会率其它母猪齐刷刷地向夺仔者寻仇报复）的。”
“不像姊妹呀，谁家会有这一群老婆子？哎，你没数上一数，十二个哩！乍像佘太君率十二寡妇征西似的。”
“可不，盯着点，看她们朝谁家去？准有好戏开场，准是去上母猪阵的。”“走，看嘻嘻哈去。”
“哎，咱凑热闹去。”
这确是城里人的优处，也是他们的劣处，归根结底，是闲散人聚居的副产品。在好奇心猎奇心的驱使下，哗啦啦尾随上去不少人。
“嗬！居然谁家都不进，单孤心走向了衙门。”
“这伙不识时务的乡下土包子女人，竟敢去县衙门上母猪阵！”
“嗨！细细没骚的情了，太岁头上动土咧，老虎嘴里掏脆骨，行（找）的着活哩。”
“人家见了衙门绕着弯着走哩，顶上当官干公差的躲着走哩，她们倒好，傻里呱咭地往怀里送哩，等着着活吧！”
“着活不着活，先莫把话说死。没有金钢钻，谁敢揽下瓷器活儿？走着瞧好吧，喂，敢不敢赌一把，看谁输谁赢？”
“你这家伙，这还用赌？肯定官家赢，板上钉钉。”
“那要是婆姨们赢了呢？”
“你这家伙，坐在南天门上说闲话，自古到今，哪会有那等事！”
呼啦啦一阵子旋风，大街小巷、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人闻风云集于南北大街，夹道看热闹的，尾随探究竟的，随着双杏向西一拐，不足百步就到了往日冷冷清清的县衙大门口。原本宽敞之处，现时拥挤不堪。
双杏却因之振奋，神色更佳。而身后簇拥者大多由不得紧张起来，哪好意思再东张西望，一个个不知所措。甚至有人现出一种无名的羞赧之状，张家跟弟便是典型的一例，成了众目暌暌下羞怯怯的多余摆设。
只见双杏走至县衙黑色大门口，把坚实的步伐那么一挫，回头将右手那么一挥，示意随从们按事先说好的，乖乖在大门外候着。
琐代煞有介事地对姊妹们说：
“好汉子笑出来，松汉子尿出来。咱们是干啥来的？不是逛街凑热闹来的，是心甘情愿为妈妈助威来的，咱不可像悠闲人随便站着，无精打采的。咱要显出旺旺的人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