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子松同母亲一道用过午饭后，走向阔别已久的小家。在这之前，张家跟弟始终没露面。她既不想听那动人心弦的故事，也不愿凑那红火烂漫的热闹，吃过午饭，便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头往双人枕上那么一靠，侧身歇了，用冷漠和不理回敬那个先不向自己报到的野汉子。
门被子松吱扭推开的那一瞬，她闪出一个“终于回来了”的惊喜，但那弥足珍贵的惊喜随即消失，本欲畅开的心扉，一念之差，又紧紧关闭了。她若无其事地佯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不理不睬，漠然置之。
延子松一见此情此景，眼里灰灰的，心里凉凉的，顿觉索然无趣，立马想飞回宝莲那热切殷勤的怀抱里去，便扭头收回跨进屋里的那一步，想去母亲屋里歇息，途经双杏树，见果实累累的杏树枝头，不由停住了脚步，想搬条凳子来，干脆在双杏树下小憩。恰巧延子守外出归来，看见了子松，便迎上来说：“小兄弟回来了？”
“回来了，二哥辛苦。”
“不都为了这个家？”
要说“不都为了这个家？”是，也不完全是。延子守既善于务习庄稼、豢养牲畜，又会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度日。他从小就心眼多，办事灵活，其精明老练之处，在众多儿子中，数他首屈一指。自从举家迁徙马桥子，阿古柏大举入侵，其父经常率年长的儿子们外出征战、戍守，一大家子的农耕、牧养及家政就由他掌管起来，故而不曾外出征战过，所以，延门在家年长的儿子们，他是惟一的幸存者。
返回一棵树后，男人除他一个壮劳力外，尽是小孩，至多有几个半壮子；女人同辈的，除了四个妹妹，全是一堆中青年寡妇。家政非由他继续执掌不可。
子守几次想甩掉大家庭这个沉重的包袱，另立门户，过自个舒心清静的小日子，却难以启齿，即使下定了决心，又屡遭妻子花儿的坚决反对。
花儿的反对理直气壮：
“爹爹和大哥、兄弟们为保家卫国捐了躯、丢了命，撇下一群孤儿寡母。咱延家年长的儿郎中，除了你我保全了一个囫囵的小家，还有哪个小家是完整的？你忍心把沉重的包袱甩给年迈的妈妈？你良心叫狗吃了！你还有人性吗？你非单另过，我也不拦你，你领一群丫头走人，哪儿好，你就去哪儿。反正，我跟妈妈过定了，吃糠咽菜，难不倒我们。”
延子守无奈，因眼下尚无子嗣，再失去贤德能干的妻子，确实不划算，才不得不咬牙坚持至今日。
母亲双杏是位极明事理又豁达之人，眼望子孙日众，家务繁杂沉重，地狭水紧，不堪重负，便忍痛割爱，动员新婚夫妻另立门户，将他们一家一家分离出去，再三再四地自慰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延子守每见兄弟们迁走，心里就痒痒一阵，眼里便热乎乎几天，可就无法向老母张口，无法摇动花儿的决心。
母亲双杏明知子守的心思，却故作不知，只要子守不主动央求，她决不给他开那个口。
花儿呢？对子守分户另立的主张不闻不问，始终置之不理。
世上难有完美十全的好事。其父母恩爱无比，能干无双，可惜乱世作祟，父亲累死疆场，竟舍爱妻西去。
延子守呢？生性机灵乖巧，为人自私，成熟较早，十五岁那年，就处心积虑地争得了父母允婚，娶了贤良能干的花儿妹妹为妻，可谓如愿以偿。但婚后却不尽人意，连连生女，一直生到子元长子成亲那年，也未盼到一个儿子。直到花儿绝经，才死了那份分门另立的决心。因为另立过得再好，终了后继无人。更何况十三个女儿一个接一个出嫁，膝下呼爹叫妈的一年年减少，孤苦的日子不久将至，倒不如呆在大家庭里，早晚尚有个温暖和依靠。也乐得女人不再对他反感，更可保住那个孝顺的美名。
“小兄弟，今日歇一歇，明日就出工干活吧，别再往外跑啦！心都跑野了，老的你不养，老婆总得自个养吧？”
“二哥你……”子松被一语噎得愣在原地。
花儿端着一盆洗过的衣物来晾。
“咋的，二哥说得不对？爹走了，大哥也走了，是我在操持这个散了架的大家，我不劝你教你，谁当此任？
“爹和大哥他们走的时候，你太小，才一两岁，哪知家境的艰难、日月的寒碜。撂下一群孤儿寡母，壮劳力就剩下我一个，全凭我撑持。几十张口的家，你知道咋个熬过来的吗？都知道睡醒了，就该张口吃了。不说柴米油盐，就往房顶上吊沙土，把我的手都磨烂了，腰都累折了。剩下的小兄弟，除了子贵、子双、子喜三个半壮子，哪个能干房檐上吊土的危险事？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成了家的，一个个又都单另迁走了，还是指望不上。如今兄弟们在家的就剩下你我。论年岁你已不小啦！也许我这个做哥的事事挡在前面，你肩上没压担子，还像似娃娃一样，轻不撩挑的，心里不搁一点事。远的不提，就说前年冬天吧，妈叫你探望一下散居各地的兄弟们，去就去，趁着农闲嘛。可你倒好，一道金光，至今才回。”子守换了下说话的姿势，一手叉腰说：“噢，去年七月里，为了救你，全家子，不，全村子都豁出去啦！快九十的老妈都赤膊上阵了。你听城里人咋说？说咱妈领了一群老婆子，‘上了一回母猪阵’，闹得全城轰动。
“小兄弟，为了救你，我这把七十又二的老骨头都豁出去了。照妈的意思，我和松明他们既给贼娃子团伙开膛扒肚，又给土匪窝子黑虎掏心，险些叫洋枪夺了我性命。可你倒好，一出班房子（监狱），又不回头，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十个月过去了，不知是没盘缠了，还是想女人了，才回到家里。小兄弟，你也太不像话了吧？啊，不是做哥的倚大说你。”
花儿听不下去了，抹着滴水珠的双手，走过来说：“子守呀，你说得也太不像话了吧？你再苦再累，你人好好活着，早晚有老婆陪着。大哥和其他走了的兄弟，啥都没有了，尽撂下寡妇娃娃，走了的合不上眼，活下的一个个心都碎了，眼里尽是泪，有个好受的吗？尤其金花、正月，更苦了赛音和吉雅，才做了几年夫妻，便守了寡，她们是咋个含辛茹苦熬过来的，你咋不想？大哥和兄弟们走后，你老婆又给你生了四个丫头，他们呢？光知道你苦你累了，你能叫走了的人起来分担吗？占了便宜还卖乖，要要公道，打个颠倒。你再苦，是应该；你再累，没有二话好说，你有啥怨气要对小兄弟出？你有啥牢骚要对小兄弟发？你活该。”花儿也把手往腰间一叉，说：“再说了，延子守，你把嗉子甩（问题搞）清楚，实话说了中听，虚话听了恶心。爹和大哥他们走了后，就剩你一个壮劳力，这话不假。但要说全凭你撑持了这个散了架的家，就连我这个跟你同炕共枕了几十年的老婆都不认可。”
花儿激动地挪了挪身子，说：
“难道你忘了？是谁领上一群寡妇娃娃把沙土抬到房前的？是咱年迈的妈妈；是谁领上一群媳妇跟你铲渠修渠的？是咱年迈的妈妈；是谁领上一群女人娃娃收庄稼？是咱年迈的妈妈；是谁领上一群寡妇娃娃帮你装车卸车、打场？还是咱年迈的妈妈。”花儿义愤不屑地乜斜了丈夫一眼，说：“延子守，儿子娃娃大丈夫，你手摸胸膛想一想，不是年迈的妈妈事事处处带头，一群寡妇娃娃会听你的？你能使唤动？一般人家的女人，哪个不是只搞家务，只管生儿育女，谁给你当男人使？要上你们男人熬胶哩吗？啊！”花儿吮了吮嘴唇，帮丈夫沉重地回忆说：“大掌柜，你莫承忘了？你装车没人挑麦捆子，是妈妈第一个给你挑，带动了赛音和吉雅；你犁地缺人手，怕误了农时，女人中，是妈妈头一个扬起鞭子，扶上犁辕犁地；水紧缺，怕跑水漏水，是妈妈提上马灯，给你们看水巡水。我看不过眼，要替下妈妈，妈妈生气地把我撵了回来，为啥？不就怕我们年轻瞌睡多，怕耽误了管娃娃。一年又一年，就这样熬过来了，总算没叫这个大家庭散了架。当家的，难道你都忘了吗？你咋光记住你的功劳和苦劳，就把妈妈的功劳和苦劳给忘啦！”花儿一边诉说，一边不住地用衣襟拭那止不住的泪水。
双杏似乎听到了激动的谈话声，已出门听了好久，此刻也激动得热泪盈眶。
但她既不吱声，也没加入这场争论。
“快去快去，我们兄弟之间说话，你一个女人家尽掺和啥？”子守好不耐烦地干预。
“兄弟之间说话，也牵扯着家务事，女人凭啥不能掺和？咱爹爹就不这样认可，就不像你这样当家，也说不出你这号子不通情理的话。”花儿抗声的同时，搬来两个小凳，将一个放在子松屁股后边，说：“小兄弟，你坐下，有话慢慢说，别怕他这个当家的。”
子松感激莫名，只好领情坐下。
延子守缓和了语气问：
“哎，小兄弟，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那一问呢？”
“呃，出了班房子，子生哥请我吃饭，汤还没顾上喝哩，来了一伙官兵，又要抓我。不得已，就跟生宝去了南疆，一大圈子兜回来，就把十个多月打发过去了。二哥，你没听说？”
“呃，这黄子生，只说是你‘又走了。’话口没提官兵追捕的事，怕是只有老妈知根底。”子守这才有了些许错怪兄弟的意思。
花儿冲着子守说：
“黄兄弟多精明的人，能不知道你那个松脾气？说给你有啥用？还倒让你担惊受怕的，闹得风风雨雨的。那种事越密越好，知道的人多了，难免走风漏气的，好叫官兵撵到南边去抓呀？哦，快一年了，想必官兵也不当那么回事了。小兄弟，你就安心住下来，也该好好疼心疼心她婶子啦，至今没个一男半女的。”
延子守打断花儿的插话，问他的正经事：
“好。那前年个冬天是咋回事？冲进来一队官兵，把全家子担惊受怕的。后来听琐代妹子说，才知道你真的回来过。但没进院子，算你灵性。官兵若在院子里抓了你，那咱全家可就遭殃啦！那是要连坐（株连）的。你明白吗？我的小兄弟！到那时，一家人的呼噜系（咽喉要命处）就攥在官府手里啦！”
延子松听了频频点头，表示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延子守越发后怕，不无担忧地追问：
“那官兵为啥要抓你呢？”
“东去住进二十里店子，半夜三更的，拥进一队官兵乱抓乱打的，我看苗头不好，翻上马就跑，无意中救了一个人，肚子饿得拧绳哩，不得已绕庄子而过，在琐代姐家背了干粮，就跑向西边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