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也被惹得捧腹大笑，以至笑出泪来，手不住地朝乜氏兄弟比划着。
笑声刚停下来，乜怀远的长子乜远山突然笑笑地冒出一句：“延奶奶，修炼有这等奇效，您把啥都练了，咋就没把那干瘪虚泡泡羊角大奶练上一练？”一语激起千层笑波，此起彼伏，此伏彼起，笑得众人前仰后合，乐得老小红火烂漫。
双杏忍俊不禁笑笑地嗔责道：
“老身不再生娃了，练它做啥！哦，噢你坏，你拐。这话只有你爷爷嘴里才能冒得出。没大没小的，快娶媳妇的人了，你又不缺奶吃。”飞鸿紧凑地接上为之开脱说：“俗话说‘奶奶孙子没大小’嘛，奶奶，您不也常这么说吗？”“嗨，谁计较那个。你们的乜爷爷、虞爷爷、张爷爷若活着到场呀，比这更热闹。他们跟老身斗嘴耍笑起来，没长没短，没高没低，没粗没细，啥好听的不谝，啥难听的不侃？常常把你爷爷臊得背过身子躲。孙娃子说句羊角大奶，哪有个啥呢！想当年，老身一肚子生三个，奶三个都没楞争过。那羊角奶大得你们没见识过。你乜爷爷说‘嫂子人还没到，奶头就顶上了。’那是一点儿不假。”老寿星无拘无束的一席话，又掀起轩然笑波，逗得人们欢快不歇。
松明看太阳影子已经垂直，再次请示：
“奶奶，您的养生经也传授毕了，日已正午，咱们给您拜寿吧？”
“好，你看着办吧。”
松明立即跟一帮兄弟动手，给拜寿亭门槛内外各铺一条红毡，将摆在首席、二席、三席、四席的方桌抬置一边，为拜寿腾开了地方。
松明换一身崭新的蓝卡叽布衣裳，戴一顶蓝色礼帽，重新庄重登场，向全场朗声高唱：
“延黄子孙和亲朋来宾向德高望重的百岁老寿星拜寿开始。马全明兄弟记好礼账，大小礼物统统上账。下面就按辈份依次大礼参拜。”
在场儿子包含虞奋飞黄子生横列两行。
松明朗声赞唱：
“九位叔叔向老寿星恭贺百岁华诞，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礼毕。”
只听九子同声恭贺道：
“祝妈妈永远康健。”
接着到场的十八位媳妇分三行脆拜在老寿星脚下，异口同声的赞词是：“祝妈妈永远康乐。”
琐代和四位妹妹大礼参拜后，依次由孙子、重孙、玄孙礼拜。而后是至爱亲明按门户贺拜。
待亲朋一一拜毕，四张方桌上的银两、铜钱、衣物、布匹、鞋帽、寿馍寿糕、点心挂面摞得小山一般。
马全明起身向拜寿亭里的祖母报告：
“阿奶，贺礼中有寿羊六十九只，已打入圈中，您没看见，孙儿特此禀报。”
“欧呦！远道上贺寿，来就不容易啦，还赶上羊只，多麻烦，看把你们费心的。松明呀，宴席罢了，留大家住下，明日再摆一天酒席，好好款待大家，吃好喝好。这么多寿羊，叫大家吃完了再走。”
“孙儿遵命。奶奶，百年一次，难得一聚，干脆庆贺三日，那才快活哩。”
“那敢情好呀！只是三天光吃光喝，干不光光的，也显得乏味。要是你张爷爷在世，那就热闹啦！他可是能说书会唱曲儿的把式，噢，他还会表演哩。”
祖母双杏不无遗憾地叹息着。
松明也猛然醒悟，后悔不迭地说：
“唉，孙儿咋就没想到呢？早知奶奶有这心思，花点银子，从奇台或是迪化请个戏班子多好。事已至此，来不及啦！奶奶，咱们准备开席吧。”
“开吧，大家都饿了。把礼品收拾过吧。”
延松明边收礼物边说：
“奶奶，您是咱延家至高无上的活祖宗。今儿个祝贺您百岁华诞，是延门一大盛事。在收礼品准备开席期间，您该给儿孙们训示一番才是，咱不能光图个吃呀！”
“说啥训示，咱又不是官员、教授啥的。不过哩，百年一聚，实在不易，从心底讲，是想唠叨几句，给儿孙们留下点念想。老身自打懂事起，就不断思谋着一桩大事。直到而今，百岁人才觉得老成清明起来。”
众人猜测不已。冬梅则不以为然地说：“老妈呀，您又不是皇帝、总统，也不是封疆大吏，除了吃喝屙撒、种地盖房和婚丧嫁娶，还能、还能有啥大事？”“好奶奶，别卖关子，把人急躁的，啥大事，值得您老思谋了这么久？喂，卖麻的窝着，卖布的叠着，仔细听奶奶说。”松明好奇地催促着。
“乍像了你爹，五十出头的半壳子老汉家了，还那么性急沉不住气。唉，想当年，你老子跟奶奶回口里探亲，不过十三四岁，一路上动不动问西问东的，问得人心里颇烦，我答不上来不要紧，我是个农家村妇，没读过书，谈不上学问，不存在丢面子失里子的事。我担心问倒了先生。听先生说，那‘学问浩如烟海’，再日能的人，哪能都晓得！因而不下十次地拦挡你爹，我骂他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还嫌砂锅没有底。’然而先生倒乐呵呵地夸奖你老子，说他‘勤学好问，必有出息。’还说‘学问学问是问出来的。’”祖母略作停顿后，自责说：
“咳，真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重三倒四地扯到哪儿去了？哦，对了，人生大事，大事，可不能糊涂啊！唉，人的一生不容易。生的时节就不容易，尤其头首子，生娃的人可真不容易。记得奶奶生你大爹的时节，年不过十五，乍像小母鸡娃子头次下蛋，那难受那疼痛的样儿，把你爷爷吓得晕头转向，只知求神拜佛。我呢？又哭又喊，把娘叫得天都掉下来啦。可一睁眼，见你爷爷世代单传那可怜相，咬碎牙关，使出吃奶的劲，眼睛都出血了。谢天谢地，总算给他生下了大头儿子，容易吗！娃娃也不容易呀！生不出来时，被憋得多难受，有的活活给憋死了。要不出世后，咋放声大哭哩。嗨，人出生时节吃苦，成长期间吃苦，活一世更免不了吃这苦那苦，人来世上，就是受苦的。”老寿星顿了下说：
“苦豆子虽苦，可它壅在瓜根上，结出瓜来倒是蛮甜的。人受苦不一定是坏事，苦尽甜来嘛。相比之下，先苦后甜强若先甜后苦。吃了苦头，才会珍惜甜头。有人甜多苦少，有人甜少苦多。说来道去，人活一世真不容易！那么要问人活着为了啥？为谁活着？”饱经风霜的祖母略事休息，也许是在整理下文的思绪，也许是让听讲的子孙考虑考虑。祖母扫视了下众人愕然的神色，缓缓重重地说：
“这就是老身思谋了近百年的大事，反反复复思谋过的大事。你们，照先生的说法‘尔等’以为只有皇帝、大官才考虑大事。除了天下大事，这凡夫俗子、男男女女就不思谋个大事？照先生的说法‘谬矣，谬矣！’错啦，错啦！”
琐代接过话茬儿说：
“妈妈，自从请来了诸葛先生，大家都学了不少。但仔细捋码（清理、整理）起来，还数妈妈、七哥和九嫂学得好，学得多，用得活。妈妈您说得太对了。琐代也数不清有多少次思谋过决定人生的这桩大事。当年要饭时，不怕跑烂鞋，不怕狗咬，不怕人笑话，细想起来，为个啥？不就为了活命，为了自个吗？后来跟着妈妈，再苦再累没想过。细想起来，也还是为自个。到了考虑终身大事时节，先想的是自个应当有个称心如意的归宿。不得已时，曾想过去死，但又舍不得妈妈和这个家，念念不忘这个大家庭的日日夜夜。为了大家、为了这个家，才违心地走出这个家。人生一世真不容易。妈妈。”
“对对对，琐代懂妈的心思。要叫先生说，是妈遇上了知音。人顺心时不想那么多那么深。遇到磨难时，才会真打老实地去想‘为谁活，为啥活着？’要老太婆说，这个想头、念头比吃穿要紧，比成家立业、婚丧嫁娶重大。不明白这个理儿，那人活着跟畜牲有啥两样？！”
人群中有嬉笑声起，有的低声嘀咕：“还有比吃穿嫁娶紧要的理儿？老太君迂叨了。”双杏听了质疑，并不动气，却一本正经地说：“尔等不信？就拿老身来说，生在欢乐里，长在笑声中，从记事起，到八岁前的日月里，无忧无虑，不愁吃，不缺穿，成天价跟年纪相仿的女娃子丢沙包，踢毽子，啥也不用去想。后来，我爹嫌我妈生不出儿子来，拳打脚踢，骂不绝口。我开始想事了：为啥妈妈生不出小弟弟，就要挨打受气，活得不如人？到了缠脚的时节，妈妈怕我痛，缠得不紧，由我性子来，招来爹不少打骂。我才动了心思，为了不让妈妈挨打受气，自个必须忍着疼痛缠脚，不能光为自个舒坦，叫妈妈遭罪。再后来，爹做主把我许给了你们的祖宗延孝先。他祖孙三代积攒了五两多黄金，订亲彩礼就花去三两。被我爹赌光后，事情逼得我非摸黑跟着汉子走。不走咋办？账主子若拉我去抵债，那不叫你们的祖宗人财两空吗？咋对得住人嘛！当时我妈那么想，我也那么想，才在小爷主持下，慌慌张张绾了发髻，拜了堂。在一片狗叫声中，摸黑出了后门。”双杏缓口气说：“临出门，你们的祖宗把准备办喜事的一两黄金硬塞给了我妈，作为她往后的度日救命钱。你们说，他为了谁？他已把媳妇娶到了手，再给我妈糊口钱，又为了我妈。我能不感恩戴德吗？为了自个，为了妈，任凭天涯海角，我能不跟他走吗？唉，”双杏一往情深地说：
“数不尽的事实证明：你们的祖宗，人称孝先哥的五哥，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最好的丈夫。他不仅事事日能，会持家过日子，而且知道疼爱女人。咱夫妻几十年，从没红过一次脸，从没吵过一次嘴。跟我爹我妈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老太太换口气说：
“嫁了汉的女人，不能尽想自个，得事事想着丈夫；做了妈妈的女人，不能多想个人舒坦，得时时想着娃娃，这是个盼头，为了娃娃，连死都不能怕。‘’
“三十七岁那年清明，五个儿子陪我背着冬梅回娘家。一去一来万把里路，想不到的艰难险阻，说不清的揪心事。虽说赶不上唐僧取经有九九八十一难，可那难心、那受折磨的滋味是足够与唐僧比的。每遇一难，临死的时节，想到的是丈夫和儿孙们。靠这个想头盼头支撑着，总算熬过来了。说白了，这个盼头就是为谁活着为啥活着。唉，”双杏不禁感叹一句，说：“父母在世时，为自个和父母活着。若为了自个去死，那你的父母咋办，由谁去养？你的孝道要尽到父母过世为止。”
“有妻子儿女的人，为亲人活着。你们的爷爷、爹爹、叔叔为了亲人保家卫国，无怨无悔地早早走了。其实，也是为了大家活着。若为个人活着，他们不会心甘情愿地捐了躯。”
“要说为自个活着，也不全是。丈夫和儿女在我心里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子。”
“要说为儿女活着，是，也不完全是。儿女是盼头，儿女是念想，一心盼望他们活得比自个好，有出息，有作为，在大家心里称得上个好，无愧于先人，对得住后人。人就这样，好复杂，活得真不容易！”老大太接过琐代端在手里的茶水，抿了一口，接上说：
“有人活着全是为他自个，心里从来不装、也装不下别人，乍和贪嘴的鸡狗一样，光顾自个，也没啥意思。这号子人，要轮到赡养父母，没门，总在不停地演唱《墙头记》。待到挨上他自己，倒厚上脸皮向子女宣扬起孝道来。说穿了，还是为了他自个。结果呢？上不养老，下不服小，前院的水往后院流，《墙头记》还得往下唱。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活着全是为自个的人，眼硬心硬，没有亲情可言。若是遇上灾难时，过桥，他恨不得把别人往桥下挤；渡船，他巴不得把旁人搡下船，光图自个渡得快，稳妥又安全。甚至见财弃义，图财害命，无恶不作。他可以轻生，可以绝后，除了他自个，别的什么都不想。”老寿星再抿一口茶水，继续说：“有人活着不全为自个，心里总装着别人，惦记着别人。遇到难过的河，要轻生的时刻，他想到父母、妻子、儿女谁来养？她想到丈夫、儿女咋个活？便不为自个的得失与痛苦轻易去死，便不忍心把包袱扔给不该背的人。”老太君看看左右的女人们，停下来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人呀，不该只图享受白活一世，得给后世儿孙留下点啥。人虽走了，后世还能记起他，学习他，怀念他。你们的祖宗过世时，先生写了六个大字‘延公虽逝犹生’。这便是永远活着的意思。人来世上走一趟，若不做善事，死了还叫人喋喋不休地唾骂，直戳脊梁骨，那就白活啦！等于白吃五谷造粪了，真不如鸡狗！公鸡会叫鸣哩，母鸡会下蛋哩，还能叫人改（解）馋哩；狗能看家哩，不嫌主人是穷是富，忠心耿耿的。”她瞧瞧在场人，若有所思地说：“那么，人活一世，给后世留点啥好呢？大多数是想给儿孙留多多的财产，其实并不好。儿女享成熟（现成），出不了好材料，苔松、劣死杆（废物）、像张连（先人留下一份好家业，被他花光赌光。最后靠女人纺线织布度日。居然把卖布钱也赌光了，女人绝望后上吊自杀，他才有所悔悟。）那样的败家子多得是，吃达达（父亲）饭的没出息。财多反倒害了儿孙。铁李拐说得透：‘三十年前去偷油，一刀砍掉葫芦头；儿孙有福儿孙受，何必为儿孙做马牛。’江山还是要自个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