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边空楼里不能生火,也不能点灯,要是九二的人知道我们钻过铁丝网躲在这里打狙击枪,肯定跑过来抓我们。给九二的人抓住,准往死里打。那次九二的王建军在厂门口贴大字报跟我吵起来,我一刀捅过去差点捅死他,所以九二的人没理由不恨我。
气人的是,九二的人不承认周梅生是他们打死的,天天在广播里狡辩。周梅生在楼顶上安喇叭时一头栽下去,脑门子扑橐落到水门汀上,白脑浆溅到消防栓上。他们九二的广播说,周梅生是自己不小心跌下去跌死的。我们六二六的广播说,跌死的人胸口里咋会有一颗子弹头?后来是军代表也承认周梅生是吃了枪子跌下去的,所以他们九二的广播又改口说,六二六有人玩枪走火,打死了自己人。而我们六二六的广播说,这子弹明明是从九二那边飞过来的,凶手不是九二的人是谁?
既然我们六二六死了周梅生,那么他们九二也得死个把人对不对?九二的总部楼灯火通明,连楼梯口也亮着一盏好几百瓦的白炽灯。当时供电局的电过不来,所以九二跟我们学,也拿柴油机发电。九二的广播一停,就能听到突突突突的柴油机声音。我以前是管柴油机的,这声音老远就听得出来。
借着那边照过来的灯光,我看得清根宝的那张娃娃脸。他眼睛很大,水灵灵的像我妹妹的眼睛像女娃娃。他比我小七八岁呢,刚过十九岁生日。我问他手冻没冻僵,他说扣扳机没问题。我心里担心的倒不是他打不中九二的人,而是打中后能不能迅速下楼往回撤,跟我一起钻过铁丝网跑回去。他走路慢,跑起来也慢,我要他打完枪就跑,空身子跑,枪给我拿。
都过十二点了,仍没机会开枪。根宝问我打不打那个写大字报的人,我们能看见那人的半个脑袋。我说别做没把握的事,不让他随便扣扳机。后来,我们终于看到一个人影了,根宝问我打不打。那是一个年轻女人,已下了楼梯往楼外走,根宝的枪早对准了她。假如这时我叫根宝开枪,事情就简单得多。
那个女人出了楼朝我们这边走来,而且摸黑往楼上走。她一面走,一面轻声喊一个男人的名字,她喊的那个男人是我们六二六的。我可不喜欢我们的人跟九二的人私下来往。她走进二楼顶头背阴的那间空屋里,待在里面不出来。现在我才明白,那间屋子为啥铺了那么多报纸,原来这对男女常来这里约会。
我叫根宝和我一起过去,那个女人听到脚步声音便来开门。我和根宝把她堵在屋子里,这时九二的广播仍在叽哩哇啦吵个不停。
“怎么是你?”她手里拿着刚点亮的蜡烛,脸吓得煞白。
“丁鸣今晚不来了。”我对她说。
“你让我走。”她一面叫一面搬我的胳膊但搬不动。
可惜这是文化大革命时候的事情,若是现在我肯定让她走。她走她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知道她跟丁鸣好不跟我好是她的事我管不着,可惜当时我不懂事,不该朝她打嘴巴,一巴掌把她打趴下。她骂我流氓是冤枉我,因为我压根儿不想流氓她。这个我喜欢过的女人,不跟我一起参加六二六不说,还勾引我们六二六的人给九二搞情报,这气不气人?她普通话说得好,嗲声嗲气的是九二的骨干播音员。一天我拦住她问她为啥给九二刷标语不给我们刷,她当众骂我反革命假革命,小脑袋栽了两个羊角辫,翘得比树枝还高。
我给气疯了,解了皮带拿皮带扣抽她。发觉单拿皮带抽不解气,因为皮带扣抽在她棉袄上就跟没抽到一样没疼痛感,我得另想办法才行。最要命的是她此刻还嘴硬,还骂我反革命假革命。我叫根宝守在外面,若九二的人听到动静到这边来,我们就赶紧下楼往回撤。
后来的事情,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军代表说我扒了她的衣服,扒得一丝不挂。还说我拿刀子捅她,捅了二十六刀。军代表说我拿古巴刀捅死了一个跟我同岁的女孩,可我咋一点记忆也没有呢?军代表是三十七军的一个师政委,这人一脸横肉,脸上有块月牙形刀疤。大概当时吃到肉里的那把刀子沾了啥黑东西,所以那块刀疤也黑黑的很瘆人。当时他叫我小鬼。他跟我说话时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他的警卫员笔挺站在门口纹丝不动。他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毛笔字。
“今晚你就走。”他对我说。
“叫我去哪儿?”我问他。
“乌鲁木齐。”
“为啥去乌鲁木齐?”
“离开这个地方。”
“为啥要我走?”
“我不想看到你跟朱根宝一样,也被人拿枪打死。”
“根宝也死了?”我大吃一惊。
“这是半小时前的事,他挨了二十六枪,肠子都打出来了。”
“你要我当逃兵?”
“我不能让更多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政委拿纸条卷烟,那烟儿一粒一粒的以前没见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叫莫合烟。政委的烟盒也跟我手上的这个一样,扁扁的,带些弯度,拿在手里不容易滑脱掉地。不过那烟盒上没写毛主席语录,其制造日期肯定在文化大革命以前。
“到了乌鲁木齐,你去测量局找一个姓王的叫王福民的人,”政委对我说,“见到他把这封信给他,他知道怎么安顿你。”
“要是我不走呢?”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给根宝报仇!
“小鬼,”政委没跟我发火,虽然看上去他是个容易发火的人。“你父亲多大年纪?”
“属猪的,今年四十四岁。”
“我也属猪,但比他大一轮,今年五十六岁。”
我父亲退伍前是三十五军的,跟他差两个军。
“小鬼,”政委又说,“我比你年纪大,比你父亲也大……”
结果政委的苦口婆心感动了我,若当时他给我来硬的,我肯定不买他的账。当晚他的警卫员送我上五十二次列车往新疆跑。警卫员跟我说,曹政委脸上的那个刀疤,是给日本人拿军刀砍的。当年王福民是另一个军的师政委,也在地方上当军代表管测量局。他问我去不去阿勒泰,我问阿勒泰在哪里,他说阿勒泰靠苏联。后来我就去了阿勒泰,到现在还在那里。王福民死的时候我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他生前一想起曹政委就心里难受。现在没九二了,也没六二六了,文化大革命时候的事情全烟消云散了。干过九二的人跟我说,曹政委是他们打死的,先打死他的警卫员,再打死他本人。并说九二的人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而且很少失手。
当年我跟姜玉芳的事全厂人都知道。当初她没嫌我矮,还挺喜欢我,说我嘴巴甜,说我爱说笑话,愿意给我亲,愿意给我摸。保卫科要人的时候把我要去了,这使我喜出望外。老实讲我不是管柴油机的料,搞不懂气缸活塞原理,厂里叫我去保卫科当保卫员,成天查个岗巡个逻抓个贼捉个奸什么的,蛮适合我。有时候晚上就我一个人值班,独自待在保卫科办公室守电话机。有时候姜玉芳就过来陪我,我们一面嗑瓜子一面闲聊。有时候我会碰一碰她的奶子,她骂我骚情我让她骂。天冷了我还喝点儿小酒,搞一碟花生米搭搭酒。见姜玉芳只吃花生米不喝酒,我就多喝酒少吃花生米。有一次酒喝多了,我抱住她亲她,把她抱起来觉得她好重,把她抱到里间的小床上,把她的衣服解开,看她的奶子,看她的下面,她让我看。我要进到里面去,她却死活不肯。我说明天我们就打结婚证,她说打了结婚证才能做这件事。我是急性子人,心里火烧火燎的,哪里等得到明天。我拉裤管拽她的棉裤,她拉住裤腰不让我往下拽。女人生气时力气大,结果褪了一半的裤子硬是给她拉上去了。她把我推开,理了理头发,开门就走,不让我送。第二天我找她上工会开介绍信打结婚证,她当众对我说你去找别人跟你打结婚证我跟你没关系了。没想到说断就断,再也不睬我了。后来她跟丁鸣好上了,丁鸣戴个眼镜,喜欢背艾青的诗,艾青是反革命诗人他应该知道,只因为他是我们六二六的人,才对他网开一面没批斗他。那间空屋子里铺了不少报纸,姜玉芳就在那里给丁鸣亲给丁鸣摸。她见我杀气腾腾的样子给吓坏了,后来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反抗动作也没有,随我扒了她的衣服,随我拿古巴刀捅她。扒她捅她的情形,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好像完全没了感觉,好像完全没了记忆,啥也没觉得,啥也没记住。事后曹政委说我朝姜玉芳捅了二十六刀我不相信,直到我去了新疆,到了阿勒泰,都过了五六年了,一次在梦中梦到这件事,梦到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就像慢镜头一样看得一清二楚。原来我是先捅了她的心脏,后捅了她的奶子,又捅了她的下面;捅到最里面,捅了好几下。
房祖明讲到这里戛然而止。酒壶里还有酒他不想喝了,焖肉面已经端上来了他不想吃了,这时饭馆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坐在阁楼上。我给店主会了账跟他一起下楼,一起走过雪花飞舞的伯渎桥,一起朝火车站方向走,走了一小时二十六分钟。一路上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像哑巴一样默然无语。我把他送到月台上,他早就泪流满面。上车前突然哽咽起来,抱住我放声痛哭。他应该能够从新疆调回来,应该能够找一个女人生一对孩子不再孤独,可他无法从往事中解脱出来,就像陷在泥沼里不可自拔。而且,他对那些往事的记忆,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不是越来越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他是前年走的,死之前一直睡门房给单位看门。我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给退回来了,信封上添了一行潦草字迹:“该人已死亡。”拿起这个信封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他在泥沼中慢慢沉下去,粘稠的污泥漫到了他的胸脯,漫到了他的喉咙,漫到了他的嘴唇。他的眼睛就要沉没,泥沼已经挨到了他的下眼皮。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是朝我们这边看一眼。
李宗祥讲到这里也戛然而止。两个老人沉默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王修在棋盘上移了一个子,把马跳过去马后炮。这时候,李宗祥接到一个电话,给他打电话的是上午来过两趟的那个女记者,她说她还要来。李宗祥说他下午在家,哪也不去,什么时间来都行。
那个女记者叫荀琳,她画你父亲画得像,不清楚她是怎么画的。好像她也没说她是哪个单位的,现在看她的名片,才知道她的社会身份是自由撰稿人。显然她还有问题要问你,按理你应该对她有啥讲啥。她对你父亲的事寻根究底,吃辛吃苦打听,若不是她给你提了个醒,你不会想到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你只记得那是农历十月十六日,不知道它的阳历日期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就今天这个日子。八十年前的今天,你父亲在溧阳燕山岭给杀了头。十年前的今天,你妻子得心脏病死在医院里。两年前的今天,你女儿骑自行车滚到池塘里被淹死。一年前的今天,你儿子开摩托车撞死在卡车底下。所以在这个凶险日子,你决定待在家里,平静等待即将落到你头上的灾祸。以前你认为有人暗地里为谋害你全家性命,竟处心积虑地策划了十年之久,可假如这些灾祸跟你父亲的事有关,那么这个策划活动至少有八十年历史。一想到这里,就毛骨悚然。但转念又想,假如你父亲的仇人要对你斩草除根,那么父亲死后你跟你奶奶在泥面岗相依为命时,就有下手机会,不必拖这么久。父亲死后你奶奶给你改了姓,潘尧领你来这里没人知道,按说这里不会有人晓得你是葛正才的孩子,可这事好像没这么简单。既然那个写东西的荀琳能够找到你,知道你跟葛正才有关系,那么另有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当不足为怪。现在看来,接受荀琳的再次采访,而不是一味拒绝她,有利于真相大白。
荀琳是在水乡茶楼等孙治时给李宗祥打电话的,孙治抱歉来晚了。午餐后她把那几个北京人送到火车站,又回了一趟家跟她父母聊了几句,又碰到一个小学同学在街角聊起来,竟晚了一刻钟之久。孙治仍一口一个“荀老师,荀老师”地叫荀琳,问荀琳喜欢吃什么她去拿。荀琳要的是最里面的一个小间,旁边和对面都没有人。这里的茶水是茶楼给你沏头道茶,茶水小姐穿蓝印花衣衫给你表演茶道动作,吃食是自己到大厅里去拿,如自助餐一般,青菜萝卜各人喜欢。大厅里头有佐茶的各类炒货如葵花子香瓜子西瓜子吊瓜子长生果糖炒桂花栗子等等,各类瓜果有西瓜香瓜葡萄榴莲哈密瓜火龙果等等,各类干果有杏仁柿饼香榧无花果葡萄干碧根果等等,各类糕饼有杏仁酥惠山酥重阳糕梅花糕粢饭糕荠菜饼蟹黄饼玉兰饼五仁月饼萝卜丝饼等等,各类零食有橄榄梅片话梅咸金枣油金果寸金糖金刚肚脐等等,但最多的还是本地小吃,有锅贴油条肉粽羌饼田螺青团子茶叶蛋酸辣汤羊肉汤豆腐花烘山芋八宝饭手推馄饨血糯甜粥酒酿圆子生煎馒头小笼馒头翡翠烧卖蚌肉豆腐韭黄炒年糕桂花糖芋头鸭血粉丝汤等等不一而足。孙治从大厅里头拿来吊瓜子和情人梅,不知道荀老师喜不喜欢。她说写东西的人都应该读一读荀老师的扎实文字,不然容易狂妄自大。
“你认识一个叫子淇的男孩么?”荀琳抬头问她。
“这名字怪耳熟的。”孙治一时想不起来。
“你跟他聊过QQ。”
“我的QQ好友中,好像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