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合伙住宿舍时间最久的是竹二。
竹二是文学院的才子,性格很温顺,极少发脾气。高中时候拿了很多写作的特等奖,被学校提前给录取的高材生。大学以来坚持不懈地靠着写作赚自己的学费生活费,但本身是一个忧郁到不行的人,我常常理解为这是他们文人的共同特征。后来发现他竟然连创作时也几乎没有兴致,常常就是在桌子上铺开稿纸,放好一支钢笔,连续抽了几支烟,然后就如同百米冲刺般一口气写上一段时间。这期间绝不会停下来,哪怕是地震海啸也打断不了他!写完就塞进信封—写好地址,贴好邮票。然后封口,丢进那只只用来收发报纸的信箱。本来嘛,这年头到哪里还会有写信的人。但从来就没见过竹二用过电脑来写作。有一次我问过他为什么,他是说在电脑上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没有灵感。
竹二的文章应该卖的很不错,没有退稿的事件。我自己一次也没看过竹二的作品,每每写完都是惊慌失措封好信封,寄出去。而且这类“职业”的人都会有几个自己的笔名,因而即便无意中读到也没法确定是不是出自竹二之手。
竹二自己对投稿之事痛恨的很,就如同耻辱一样难以释怀。关于这个奇怪的看法,我和他认真交流过。那是大二上学期,外面正下着大雪,我们在宿舍里听夜愿的歌。
“我说竹二先生,作为一名作家,你自身是怎么看待写作这件事的?不管是日记、信件、创作、投稿等等这些?”
竹二盯着自己没有拿烟的右手,也是他拿笔的手。
“如果有可能,我宁愿去写遗嘱也不要去赚TM的稿费!”他好像被激怒了。
“呵。”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学校的文学院的学位证书的指标里有一项要求是发表文章的篇数,就算这样,竹二也足够了。
“阿程,跟你说实在的。我这辈子最中意的文章都是小学和初中时候写的!当然高中我也写过满意的小说,我是说放在箱底没有人读过的那些!”
我听他如同在谈论与好几个女朋友交往的往事一样,在回忆他的写作感情。突然很同情他,我起身拿起搁物架上的一瓶酒给每个人都倒上一杯。又坐下来,听他倾诉那些渐渐遥远的“恋情”。
“后来越来越多参加比赛,刚开始心情还是很好的。我那时候只是想能写东西,整个人就很兴奋。但比赛一结束,我看见没拿名次的同伴的眼神,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我之前从来就没想过什么名次的事情,只要写字就满足了。”按我对他的理解,他说出这番话一点也没有做作的成分。
“我想是你慢慢发现你的女朋友变成了俗不可耐的东西,很懊恼吧。”听完我这样说,竹二呆坐很久没有开口说话。
“这让人难过的社会!”丢下这句,他拿了帽子出去喝酒了。
竹二的书架上满满的全都是诗集:《飞鸟集》、《草叶集》。甚至还有《诗经》。他只要是在房间里就抱着这些书静静地读,只是从来没有读出声来,怕是沉郁到一种地步,连声音也不能随意发出。
他还有一个很大的兴趣—写毛笔字。他的床铺的位置到处都能看见毛笔字的稿纸,桌子上也是有一套完整的笔墨纸砚。我原先一直以为按照他的性子很难对什么再像写作那样痴迷,因而也专门询问过。
他笑而不答,转身拿起一支毛笔,捏在手中。
“你能发现有什么不同?”他问我。
我细细观察他全身上下半天也没能猜出答案。
“当你抽出一支烟放在嘴边。”他这般引导我。
“对了,你的眼睛,不,是眼神,不太一样了。还真是不一样,少了平时的那种阴郁气息!”我为自己的发现欣喜不已。
“哈,就是说嘛!”他满足之后又放下手中的笔。那一瞬间,他的眉间又开始布满乌云,真是怪事。
竹二有一个中学以来就相处的女朋友,大学也在我们学校,是学的市场营销专业。是个可爱又很漂亮的女孩,性格跟竹二相反,热情又奔放。两个人似乎谈着很纯洁的爱情,也许只是竹二单方面的纯洁,竹二说这么多年来只牵过手而已。女孩我也见过几次面,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一个人在台球室打球,一边和老板聊天。看见她和一个高大的男子进来,开一张桌子,很开心玩桌球。两个人的亲切程度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情侣关系。她却一直没有注意到我,也可能是看见我也当做不认识。我心情变得很乱,走开了。本来嘛,我就极少见到竹二跟他女朋友在一起吃饭、看电影、期末旅行。那之后我总是觉得竹二身上的阴郁之气多少是跟他女朋友有关系。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本身估计就没有说的必要。后来再见到她,我压根就不关心她身边地男生是谁,远远就躲开。
大三刚开始,我有次去倒垃圾,发现垃圾桶里有一张聘书,是某个大出版社找竹二的聘请书。我犹豫一下,又将它放回垃圾桶。丢了就丢了吧,反正我以为竹二一定是很不喜欢这份工作。后来的一个月竹二办理了休学申请。他是跟我说到山区偏远的地方,去了一个乡下的学校,大概是教文学之类的,每天的课堂估计全是诗词。不知道是逃避自己还是净化孩子了。
到目前为止写了唯一一封信回来,我仍然能够记得当时我在信箱里看见有我的信件时候那份激动不安的心情。那封信是一首小诗,也许是他的某个学生写的,稚嫩的文字:每天金色的阳光,洒下那海面上的浪花,出海的叔叔,织网的婶婶;夕阳的颜色,画满那边的小山,归来的爷爷,煮饭的奶奶。这样一首简单的小诗,让身在繁华浮躁城市中我的思索了很久。
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几个星期,那个周末我一个人在三水公园的一个山坡上看夕阳。在山腰的亭子里我坐了一下午,转身出来准备下山。看见她,便是竹二的女朋友和一个男生,固然是高大俊朗的男生,并排躺在凉亭后的草地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淡淡的夕阳罩在两人身上,生出一圈清幽的光晕。我微微皱起眉头,因为我明明感受到的是两个人死去的人,在神父的祷告中,静静躺在准备安葬的墓地边,即便我甚至希望那男生是竹二!这样希望,心情多少能好受一点,但竹二身边只可能有孩子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竹二失踪了,连那个乡下的小学也都无从查证,根本就没有那个学校。也有工作人员过来找我了解情况,我直接说,竹二没有去过什么偏远地区,他休学之后就消失了,不过给我寄过一封信,上面写着他小学一年级写的诗。
我曾经在他的桌子上看过一张稿纸: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东西有很多,而我只是症状过于明显。身体里的很多东西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不为它所接受,我此生要做的事情便就是给他们找到合适的归宿。《费尔德曼传记》里的那只独自旅行的羊所干的事情,就如我一样。”
他们一个个离开,我没有太多的不适应。并没有因为少了谁就不知所措,本来我就不是喜欢依赖身边的人。遗憾还是有的,毕竟三个人虽然性格各异,都还是能合我胃口。现如今我自己也将要离开这住了快有四年的宿舍。